时光滂沱,冲刷不掉记忆里大北洼的版图。饥荒岁月,娘用脚印在大北洼描绘出丰收的图腾。大北洼,是童年乌托帮意义上的世外桃源。
翻烂地图,你也找不到大北洼这个名字,它是我们村里人对遥远北方黄河入海口那片滩地的统称。大北洼土肥水丰,地广人稀,收割后遗留的庄稼比较多,是理想的拾荒之地。生产责任制之前,队里分的粮食经常捉襟见肘。麦收、秋收季节,娘便推上吱吱呀呀的独轮车,踏上拾荒的路程。
我的村庄坐落在一片盐碱地上,抬眼四望,到处白花花一片,像挂了一层霜。即便如此,也并非不毛之地,野生的龙须菜可以在这里肆无忌惮的生长,春天争先吐绿,秋后红色连天,是现在著名的红地毯景观。娘的性格和龙须菜颇为相似,顽强不屈,不挑肥拣瘦,给粒种子就发芽。
多么庆幸,娘未裹足,能脚底生风快步如飞,这是下北洼练出来的。娘每天早上三点左右动身,天擦黑回来,整整一天都在荒野里搜寻,三餐啃的是凉窝窝头。走之前,往往要吃点热乎饭。这顿饭比平时要好点,就是把高粱面窝头切成碎块,拌在白面里打个滚,然后放进沸水里。水不是普通的白开水,是炝锅的。用筷子沾油吃的日子里,油炸葱花的味道是多么稀缺,散发的香气是多么诱人。即使睡的死沉死沉,我和姐妹们也常常被这美味惊醒,一个个把脑袋探出被窝,瞪大眼睛看着娘。于是,你半碗,她半碗,孩子们心满意足喝完睡下,很少关心娘吃了多少。年幼的我们,更不能体谅娘的艰辛。
娘下北洼的日子,像过节,常常会有惊喜等着,有时是花生,有时是各种野果,甚至还会带回一窝小兔子。娘带回来的不仅有好吃的,还带回很多见闻。娘说在大北洼能看到大海,大海真大呀,一眼望不到边,里面有船在打鱼。娘说大北洼耕地不用牛也不用马,是一种叫拖拉机的庞然大物,轰隆隆开过来开过去,速度快得吓人。最让娘羡慕的是,开拖拉机的竟然是个女知青,围着粉红色的纱巾,俊极了。娘说的时候直咂嘴。
小小的我想像不出大海的样子,想像不出船的样子,想像不出拖拉机的样子,于是哭着喊着要去大北洼,娘从未答应过。在无穷无尽的想像里,大北洼慢慢扩散成童话故事。
有一次下北洼的时候,娘走了不长时间就惊慌失措地跑回来了,她说遇到了鬼。鬼是从水里跑出来的,巨大的身子尖尖的头,伸着长长的舌头。那晚,没有任何人受伤,却吓破了胆。娘的方巾跑丢了,衣服被汗水湿透,进门后缩进被窝不敢露头。
那个时候,我是相信有鬼存在的。对鬼的恐惧让我生出一种感觉,娘再也不去大北洼了。事实上,很多人真的不敢去了,这里面却不包括娘。娘是目不识丁的人,达不到心怀旷远神驰八荒的境界,在野径云俱黑,草木皆鬼的暗夜,是让六个孩子吃饱的母爱战胜了一切吧。
有了生活经验后,大北洼的童话世界被打破,我还原了娘下北洼的场景。秋风瑟瑟,娘的腰弯在黄土地里,把黄豆一粒一粒拾进篮子里,抑或是正用小耙子飞快地扒土,把藏在地下不肯露面的花生翻出来。娘累了的时候,偶尔会伸伸酸痛的腰,抬头眺望远方,黄沙迷住了娘的眼。
责任田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家万户把田分。一九八零年冬天,整个村庄像放进了发酵粉,空气膨胀,人心骚动。做梦也想不到,土地会责任到户,村民们雀跃着丈量土地,划分等级,摒紧呼吸、颤抖着手抓阄,惊喜也罢,叹气也罢,最后无不欢天喜地奔向自家的田地。
挂在老槐树下黑漆漆的铁钟受了冷落,噤了声,人们却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出工早。人们争先恐后开垦荒地,凡是长茅草的地方,哪怕只有巴掌大,也一锨一锨翻开、耙平、浇水、施肥。一时之间,劳动的热情像春潮带雨。
田野里干活的孩子越来越多,学校的学生越来越少。在娘的坚持下,我和姐姐没有辍学。娘身上的担子更重了,从家庭妇女的角色,变成壮劳力。
单干的第一年,麦子丰收了。娘满脸喜色,昏天黑地忙着搓草绳,每一百根一辫,挂了满满一天井。等麦穗变成金黄色,爹和娘便拿着磨得铮亮的镰刀披星戴月去割麦,唰唰唰,唰唰唰,娘的镰刀挥舞得飞快,动作一点也不比爹慢。中午,娘的棉袄被甩在地头,身上只剩下单衣,依然汗如雨下。麦子一车一车推到场院后,还要用铡刀铡掉麦根,把麦穗薄薄地摊开翻晒,等晒干了,爹肩上套上绳子拉,娘用叉子在后面推,碌碡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把麦粒轧出,然后等风扬场。
抢收抢种结束了,娘累得又黑又瘦,可她丝毫没有疲倦感,摸着一麻袋一麻袋的麦子,兴奋地说,今年咱家可以天天吃白馒头了。
一年四季,娘的身影都游荡在田间地头,锄草、挖菜、种瓜、种豆,拾棉花直到天寒地冻。到了晚上,娘依然不能歇息,煤油灯下,纺线织布,缝缝补补,直到深夜。
随着收入的提高,家里先后买了毛驴、牛、马,也添置了大马车。这大大减轻了劳动量,却改变不了靠天吃饭的命运。有一年麦收季节,老天爷像生了气,接连不断的下雨,割下的小麦全堆在场院里。娘披着塑料布踩着泥泞一趟一趟去翻看麦垛,愁的寝食难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不见天日的麦穗渐渐变黑,最后全部发芽。
眼瞅着到手的粮食变成泡沫,娘心疼得默默流泪。她一边诅咒老天爷,一边惆怅地说,如里有拖拉机该多好啊,那样,下雨之前就完工了。我安慰娘,等二零零零年就好了,到那个时候,会实现四个现代化。所有农活都由机器人干,人们过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日子。我鹦鹉学舌般演说,也不知道未来是什么样子。凭娘的见识,穷其想象,也只能描绘成女知青开拖拉机的宏伟蓝图吧。
绿色农庄
一九九九年的一场疾病,把娘的脚步永远挡在了二零零零年之前。户户有电脑,人人有手机的网络时代娘看不到了;出门小汽车,一脚油门一溜烟的高速度娘看不到了;收割机开过,麦粒直接装进车斗里的机械化娘看不到了……。所有的一切,都为娘感到遗憾。
娘是坚韧豁达的人,无论生活的担子多么沉重,她展示的总是一张笑脸,从不把孩子们当发泄口。娘的一生,忘却了自己,即便是最后时光,她被恶病缠身,也不让我这个做护士的女儿分担。怕影响我一场无关紧要的考试,她被疼痛折磨的无法入睡时,还尽量轻手轻脚的在地下转圈。娘不会想到,这,成了我一生的痛。
多么希望,娘站在我能达到的地方,多么希望,娘能来到二零二零年。多么希望,娘和我站在同一个世界。让我给你穿上柔软舒适的北京牌老布鞋,让我给你戴上金灿灿的大首饰,让我给你挑选些鲜艳光滑的新衣裳。来来来,让我们手拉手,一起观赏咱村的新面貌。不要怪我喧宾夺主,娘,如果我不介绍,你真的认不出这个曾付出青春热血的地方了。你种过甜瓜的那片土地不见了,上面有高速公路蜿蜒而过;咱家用了多年的场院消失了,变成了大型养殖场,里面鸡鸭成群,猪羊满地;村子四周的盐碱地改良了,挖成了台田地,上面种庄稼,下面养鱼虾,旱涝保丰收。随着机械化水平越来越高,生产责任制已不适应生产力的发展,土地政策又有了新变化,形成所有权、承包权、经营权三权分置。整个村庄的土地将承包给少数几个人,大型农场的模式即将形成,村里的年轻人跃跃欲试,他们雄心壮志,誓把家乡建设成美丽如画的绿色庄园。参观完村庄,再进城去我家,看看我洋车高楼丰衣足食的日子,看看长大成人的女儿长得像我也有你的影子。
有多少话想对你说,有多少新鲜事想让你看,更比不上,多想回到有娘的家。
娘这个字眼,被我压在心底几十年了,不愿提及,生怕触动那根伤感的弦,不知不觉泪流满面。如今,敢于把这些写在纸上,不是不脆弱,而是人到不惑,明白了生命的意义。娘从未离开过,她的血液传承在我身上,她的目光躲在天堂上,她的灵魂流淌在黄河里,她的身影站在五千年华夏文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