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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回瀹岭

2025-06-15 |作者:卖花的渔夫 山水徽音 | 来源:卖花的渔夫 山水徽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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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乳名叫红红,是姨奶奶取的。她说我出生那年,正是瀹岭映山红开得最艳的时分,粉云一般,一簇簇地,从岭头一直铺到岭脚。她一手抱着我,一手指着漫山遍野的花儿,对我母亲说:“阿拉小囡囡长得好看哇,就像咯怎花儿一样,开在旧时光里,开在我梦里晌。”

姨奶奶一生再没走出过瀹岭,但她的梦却常常飞,飞得很远很远,飞到她年少时的上海外滩,飞到那段再也回不去的旧时光。

祖父年轻时在上海做生意,风光一时。三十岁回乡时,随从挑了好几担银元回来,还带了一个女人——我那寡言的姨奶奶,名叫静如。她原是上海人,出身于一个衰败的书香门第,父亲曾是法租界内一家律师楼的笔头师爷,母亲是南汇人,弹得一手好琵琶。静如在圣玛丽女塾念书,会读莎士比亚,也能用英文背诵《圣经》章节。她喜欢在窗边写字,也曾偷偷去过百乐门跳舞。那时她的生活,是梧桐深处、旗袍留香,是骑楼之下,脚踏皮鞋叩响水门汀路的清响。

可后来她父亲因牵涉一桩官司身陷囹圄,死在提篮桥的牢里,母亲疯了,不久投了黄浦江。她成了孤女,亲戚早早撇清关系,没人再愿收留她。祖父说与她父亲是旧相识,看她实在可怜,便将她接到方家,做了二房。

她初到瀹坑方家时,穿着一袭月白色的旗袍,打着一把象牙柄的伞,站在村口青石板路边,看山看水,眉眼间带着点淡淡的惘然,像一幅落入凡尘的画。她不会种地,也不会烧柴生火,村人私下议论她眼角有傲气,穿着又太洋气,怕是做不来这徽州的媳妇。可祖父却宠她、护她,说:“她是我命里的桃花,一枝独好。”

她一个人独守老宅,常在老屋窗前呆坐,也常沿着青石板路走到瀹坑岭头,看白云岫秀,看瀹水奇观,也等祖父是否坐船归来。那日子一久,便学着村里人,顺着石板路走出瀹坑亭,走过石桥,绕过瀹岭坞,走上岭头尼姑庵里烧香。尼姑庵香火不旺,只有两个年老尼姑看守,一大早就起床挑水扫地。她不言不语地把香点上,慢慢跪下磕头,磕得极轻极缓,像是怕惊动了谁。庵里有一尊旧佛,眉目模糊,坐在香烟缭绕的暗影中。她磕完头就坐在佛前的蒲团上发呆,半天不动。有时轻声念几句经,有时只是望着佛像出神,仿佛佛像背后藏着一条她回不去的黄浦江。回去的路上,她走得更慢,手里还捏着一串木珠,是住庵的老尼姑送她的。

她常说徽州的山静、水静,连风吹竹叶也像是温柔地在讲故事。但她也说:“阿红啊,侬晓得伐,我是从租界来的女人,老早伐会过这种日脚哉。”

和祖母姨奶奶同住一屋的还有个瞎子伯,是祖母亲生的长子,比我父亲年长七八岁。伯伯从小双目失明,据说出生时就没有眼睛。他和祖母、姨奶奶三人相依为命,一起守着这座三进两天井的老宅,把日子过得清淡而执着。

父亲自小离家求学,后又长期在外地工作,每年只有春节假期才带我们回瀹坑。我年幼时,对祖母和瞎子伯都心存惧意。他们不多话,一个脸上总是凝着肃穆的神情,另一个则终日沉默,仿佛整个人都隐在屋檐下的阴影里。我总是黏着姨奶奶,跟在她身后跑来跑去,只有她会低头笑着应我,声音软糯地喊我“小阿红”。

可瞎子伯伯却是个神奇的人。他走路从不用拐杖,穿堂入室、上楼下楼,全靠脚下熟记的步调。烧饭做菜、挑水洗衣,甚至村头那块菜地里种菜锄草,他都一人独行,步步从容。他说他靠的是“耳朵里的光”和“脚下的记性”。我站在一旁看他弯腰打水,动作缓慢却分毫不差,总觉得他不是看不见,而是把整个世界都刻进了心里。

有时他也做些竹编,央邻里帮他砍几根毛竹,慢慢剖成薄薄的篾片,坐在堂屋门槛边编织。手指在竹篾间翻飞,像在弹一首无声的琴。他做的菜篮子精致极了,编口均匀,提手光滑,村里婶婶嫂嫂抢着要。他不多话,但手里有活计,就不寂寞。

后来祖母走了,姨奶奶也去了。老宅一下子空了下来,只剩瞎子伯一人守着。他的日子也变得沉静,每天天一黑便早早上床,把门闩得紧紧的。整座屋子静得像被水浸过,连一声咳嗽都能回响老远。唯有堂屋厢房边的那只老旧的西洋座钟还活着,夜深人静时“铛——铛——铛”地响着,一如既往地报着无人回应的时间。

父亲每次从上海回来,兄弟俩就坐在火塘边抽烟喝茶,有一句搭一句地说着话。有时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偶尔望望对方,像在回忆一个说不出口的年代。

瞎子伯是前年的一个冬夜走的。没人知道他是怎样走的,也没人听见一声响动。那天清晨,大门一直没开,邻居来敲门,喊了几声没人应,就急急打电话给我父亲。父亲从上海赶回来时,已是第三天。

办完后事,父亲收拾他的遗物。那口祖母留下的红漆樟木箱,尘封多年,被放在偏房角落。父亲打开一看,眼泪当场就落了下来——几件叠得整齐的簇新棉衣,几沓早已停用的纸币和分币,还有一些微泛黄光的银元。那银元,大概是祖母留给他的。文革那年,家里被抄得干干净净,连祖父藏在夹层里的十八根小黄鱼都没逃过。抄家队把整座宅子翻了个底朝天,连屋顶瓦片、楼板夹层都扒开了,几乎掘地三尺。可祖母终究还是替她那个什么都看不见的儿子,藏下了一些——在一个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父亲那天一个人在堂屋坐了很久,烟一根接一根地抽,头一次对我说起他哥哥:“他什么都没说,也没要过什么。只是一辈子一个人,自己烧饭,自己睡觉,自己等死。”

 

那一晚,瀹岭下起了小雨。水声顺着天井檐水瓦流进铅皮水涧,悉悉索索,一夜未停,仿佛祖母在轻轻叹息。我站在祖父的书房前,望着那扇厚重的夹层门,忽然想起小时候瞎子伯牵着我的手,慢悠悠走出门去的背影。原来,有些人,从来没看清过这个世界,却把自己的一生都活得通透静美。 

父亲自幼是由祖母(大房)一手带大。每每提起自己的亲娘,仍要缓缓抽上一根烟,眼神幽远:“我家姨不是本徽州人,在方家又是做小,活着不让进祠堂,死了也不能葬入祖坟,只能埋在外水碓那边的阴山,一年到头都晒不到一缕阳光。可她终究是我的亲生母亲啊。”

清明时节,我常陪父亲回瀹坑上坟。姨奶奶的坟孤零零地藏在村外杂树林里,挂在一段陡坡上,小路早被比人还高许多的藤蔓齿草淹没,密实得连野兽都钻不进去。我和父亲只好站在大路旁给她烧纸,远远地朝墓的方向拜上三拜。我曾问父亲:“姨奶奶为什么不能和爷爷合葬?”父亲只叹了口气:“她是外地人,祖宗不认。那年姨奶奶死后,族里拦着不准合葬,说这是祖训。”他用根柴棒轻轻拨着火纸,低声念道:“姨啊姨啊,你是苦了一世哦。”那一刻,风过林梢,落叶纷飞,我忽然意识到,一生的归宿,竟能如此寂寞。

姨奶奶晚年常坐在堂前晒太阳,望着村口那条青石板驿道发呆。她的手布满老年斑,骨节嶙峋,却仍喜欢牵着我的手说:“阿红啊,书要好好念,走出瀹岭,走出徽州,别像我一辈子只守着一方天井。”她会说英文,唱旧戏,还会念《红楼梦》里的词句。夜里我总喜欢躺在她身边听她讲从前,讲租界的汽笛声,讲女校同学的命运,讲她最爱的一支歌:“Rose, rose, I love you…” 她的嗓音里永远有一丝上海腔调的婉转,软软糯糯的,却学不会徽州话里那股“斫竹斫树”的俐落。

祖父比她早去世十年。村人说他临终前握着姨奶奶的手,反复低语:“等我。”可最后,两人连阴宅都不能相聚。徽州的族规太冷,冷得人心发凉。可姨奶奶从不怨,她一生寡言,从不说祖母一句坏话,只是常常自己一个人坐在门槛边发呆,眼神穿过院墙,仿佛仍望着那条通往上海的石板小径。

我常梦见姨奶奶静如。梦里,她仍站在瀹坑岭头的亭子里,伞下脸色苍白,神情安静。衣裳仍是那年初到瀹坑的旗袍模样。她不怨不悲,只静静地望着江面,仿佛在等一个永远不会归来的归人。我知道,她心中有一个上海的春天,一个永远不会老去的梦。

我喜欢雨后一个人走在青石板路上,踩着水痕斑驳的石缝,像姨奶奶当年一样,走上瀹坑岭头,走进那个亭子,眺望新安江的烟波飘渺。初中那会儿,我在岭脚下的瀹潭中学念书,周末常摆渡去对岸的金滩找同学玩。渡口就在学校不远处,人少的时候,得静静地等上一阵子才会开船。我就坐在船舱前翻几页书,也望着江上船来船往,看江西纤夫赤膊拉纤,踽踽前行,像一幅慢慢流动的水墨画。村里人说我像极了奶奶——不爱多话,爱一个人走路。我知道,他们只说对了一半。因为我像她的,不止是寡言与沉静,而是在心底,也藏着一个远方的世界——一个说不出口、但始终不肯放下的梦。那梦在岁月深处轻轻泛光,如同江面上最后一缕夕照,虽远,却真实。

可终究,我还是回来了。回到瀹坑,回到那座三进两天井的老宅,回到姨奶奶临终前望着的那面墙。那面墙后,是她一生的沉默和忍耐。那些旧日的影子,在斜阳下重新温热起来,从村口的亭子穿过,沿着竹林、石板路,又回到我眼前。

这,便是我的徽州。不是祠堂上高悬的族谱,也不是老宅中尘封的家什,而是一个个沉默的女人,一个个走远又归来的灵魂。她们在徽州活着,也在徽州死去,却未必真正被这片土地接纳。可她们,是我血脉中的光,是我梦中反复回望的方向。她们用最静默的方式,留住了最深的疼痛与温柔。

后记:

这是我第一次用第一人称视角,去书写一个旧时代的徽州女人。

她不是真正的“我”,却也早已住进了我的记忆深处。她的名字叫静如,来自外地,孤身入徽,从此一生困于祠规家法、礼教世俗之间。她是我祖母,也是一位无声者——无声于史,无声于族谱,无声于她所深爱的那个人的世界。

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她始终是个模糊的身影:不被提起,却又无处不在。一次次回乡走过那条青石板路,我仿佛能听见她鞋底与石缝的摩擦,能看见她伞下沉静的身影在雾中浮现。她走过尼姑庵、亭子口、瀹岭的每一个转角,却最终没能走出这个封闭的山村。

写下这篇文章,是一种迟来的认领。是我替她说话,也是在替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的徽州女子说话。那些女子大多没有姓名,没有墓碑,更没有留下任何文字的痕迹。但她们的命运,却在我们的血脉里延续下来,在我们的性格里悄然成形。

我愿以此文,赠她一座碑。不是石碑,而是一种记忆的铭刻。让她的故事,哪怕只是一人记得,也不至于彻底消失于徽州青石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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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微信号:oceansun19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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