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每个小孩最初的时侯,便与母亲有了共同的记忆。而当大股大股的鲜血染红了洁白的手术室床单时,脐带被冰凉的剪刀剪断的那一刻,我们与母亲有了更深更远的连结,赋予了妈妈肚子上的那道疤更广的含义。自那一刻起,我们的命运从此相连缠绕。
从很小的时候,妈妈就会载着我们上各种各样的兴趣班吧,毕竟每位母亲都不想让自己的小孩落于人后,不辞辛劳。一开始,车窗外的世界很精彩纷呈,声色犬马,市井喧嚣,匆匆掠影。巨大的广告牌终日闪烁着,在当时小小的我眼里显得如此遥远。霓虹灯的明明灭灭让我的视线忍不住追随而去。妈妈那时候才20来岁吧,很有些雄心壮志,像是超人一样带着我飞来飞去。
就像是再美的风景,日复一日地观看也会倦,再厉害的超人,也会老啊。
为了带我和妹妹,妈妈辞去了工作,她会为我们的学习成绩感到操心,为爸爸愚蠢的投资决定感到愤怒,她的人生很忙,忙着洗衣做饭,忙着接送孩子上学,忙着处理各种琐碎杂乱的日常事物,她的人生围绕着孩子,围绕着丈夫,围绕着整个大家庭,却唯独没有围绕着自己。像是没有焦距的凸透镜,又或者是个不在自转的行星,在广阔而寂静的宇宙默默漂浮着,周围碰到过很多陨石,看起来很热闹,却异常地孤独。她很多时候都在困惑或者质疑自己,为什么要为了几朵红花而放弃了人生的一大片草原呢。
老实说,像我妈妈一样的母亲并不在少数,她们看起来家庭幸福,财务自由,聚会时会骄傲地谈论起自己乖巧的孩子,敬业的丈夫,其实内心深处总是感觉恐慌,实感焦虑,因为没有完成自己的价值实现。
每次上新学校,老师总会问全班同学爸爸妈妈是做什么的问题,大家在提及父亲的职业时总是毫不犹豫,但提到母亲时,总会停顿两秒,犹疑一阵,然后不大确定地说:“妈妈好像,不干什么吧。”语带疑问,却不知道在像谁发问。
随着中国经济的快速发展和独生子女政策的实施,教育的意义越来越受到人们的重视。理所当然,越来越多的父母把孩子的教育作为家庭的主要目标和优先考虑,越来越多的已婚妇女放弃她们的职业生活,来更好地照顾她们的孩子和维持她们家庭的正常运转。
在受到这么精心的培养和照料下,我们毫无疑问,成长为了一个胸怀家国天下的新青年,我们为波黑的难民深表痛心,为非洲资源的过度开采抗争,为性少数群体争取正当权利。
但看到听到这么多后,我在想,我们是不是遥望地太远了,走得太前了,却往往忽视了我们生活中沉默的天使,我们的母亲,哪怕她们有的时候显得很吵,很唠叨,每天操心,但同时她们的压力,焦虑,茫然也是最没能诉说出口的。
最重要的事情往往隐藏在我们最琐碎平庸的日常生活里。
年轻时她们有肆无忌惮抗争表达的权利,但长大后她们作为母亲却好像连哭泣的权利也没有了。因为所有的抱怨都被视作不积极乐观的表现,沮丧的泪水只是懦弱的标志,她们甚至失去了发泄情绪的方式。
她们的沉闷,痛苦,焦虑,都是无声的,但其中埋藏的阴影是黑暗彻骨,令人窒息的。
我经常靠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看着开开合合的电梯门,每次进来都很多人,高矮胖瘦,挤在一起,电梯的地板很脏,好像几百年没有擦过,附着厚厚的油垢,黏在鞋底上。经常看到很多风尘仆仆,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牵着自己半大不大的小孩,有训诫,冲突,还有听到孩子拿自己跟其他妈妈对比时的无力。
在医院消毒水味道很重的走廊里,有很多人低着头坐在长椅上,椅子一个隔着一个,手术室的红光一闪一闪地,过道上总是传来匆匆的脚步声,有轮子划过地面时有时划出的尖锐的摩擦声,她们有时也因为自己的父母亲感到难过而无力。
那是一种深重的绝望,无法言说的重压,那种觉得世界就要完蛋了,但明天依旧是新的一天,日子还得继续往下过的无奈。
我曾经很不理解为什么妈妈会为没盖好牙膏盖子,没把东西放回原处这种小事而感到分外恼怒,后来啊,我渐渐开始意识到,妈妈所占据的地盘就在那个小小的空间里,一两百个平方中,方寸之间。那是她们全部的生存空间了,所以才会为一个小小的误差而大为光火。
我也曾经很不明白当我因为起晚了来不及上学,匆匆扒了两口饭就出去上学时,妈妈在我的身后为什么会显得那么失望而沮丧。后来啊,我才渐渐开始意识到,身为全职妈妈,她们所有的成就感就来源于家人的赞许与感恩。
妈妈总是在看着我们远去的背影,从上兴趣班时小小的身影的每次消失,大一点的时候走进寄宿学校的步履不停。傍晚不同的学校前总是站着各种各样的母亲,她们有的贫穷,,有的富有,有的博士毕业,有的没上高中,但感情在那一瞬跨越了时空,她们在那一样的遥望里,同喜同悲。
但我们好像很少回头看,世界上很多人很多书告诉我们,要去拼去闯,实现自己宏伟的理想,却很少回头望。母亲很少会对他们的孩子放手,所以孩子就会对他们的妈妈放手,他们向前走,向远处走,那些曾经让他们感到自身责任的东西,母亲的赞同与点头,都已经被他们自己所取得的成绩所替代。直到很久以后,当他们的皮肤变得松弛了,心脏变得衰弱了,他们才会明白:他的故事和他所有取得的成就,都是基于母亲的经历建立起来的,就像生命之河的石头,层层叠叠。
妈妈总是希望我们可以过得开心快乐,但我们总是忘了问问自己妈妈到底快乐吗。
这世界好奇怪,我们越来越熟悉,能说的却越来越少了。
在受到越来越多的触动后,我和同学成立了社会观察小组,理解每一个全职太太的矛盾,焦虑与内心追求,也让每个孩子能理解到自己母亲的挣扎,付出与对他们无私的爱。在每一个大大小小学校门口,菜场排队的人群中,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金融中心,CBD五光十色的奢侈品店等候区,我们开始真正了解世界的样子,在撇去所有形式化的志愿形式,高喊举旗的宣传活动后,一个更加真实的世界展现在我们眼前。我们从来不知道或者也未曾了解过,我们母亲那一辈人真实的心理状态。很多看起来光鲜亮丽,很多人都羡慕的女士背后,可能隐藏着孩子叛逆,丈夫彻夜不归的心酸。很多看起来教育成功的典范母亲,其实一点也找不到自己的生存价值,定位不到自己个人的所长,从而也产生了心底的自卑感,与社会的脱节感,不稳定而不安。
而在了解,鼓励她们之余,我们也像社会传播家庭主妇的价值地位,给予她们平等充分的认同感,创造一个客观和积极的社会及舆论环境。《了不起的盖茨比》中曾说:“每逢你想要批评任何人的时候,”他对我说,“你就记住,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并不是个个都有过你那些优越条件。”很多女权主义者希望男女平等,向社会传播:女人应该挣钱,有自己的事业。家庭妇女意味着牺牲、落后、懦弱,把家庭妇女丑化成一副蓬头垢面、臃肿懒惰的样子。事实上,我们也不该忽视在她们所处的时代,她们所作出的牺牲,所尽到的社会责任,努力完成自己的社会责任,帮助她们重新找到自己的价值追求。
每一个跟我们交流的母亲,主流语义的家庭主妇,在漫长的光阴中被社会关系边缘化的人,与其说她们在讲属于她们的故事,不如说,她们在寻求治疗。
我们要学会停下来,慢一点,学会回望背后,学会倾听身边沉默的天使的声音,哪怕只是小到放学后能够问一问妈妈这一天过得怎么样,最近生活开心吗。
她们为了我们,自愿削弱了自己的力量,从此在往后余生中都变得无力。
而我们也应该用我们的余生,让她们重新拥有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