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那天,南京甚冷。窗外大杨树灰突突的枝条在寒风中颤动,黯哑的枝头立着几只小鸟,瑟瑟地四处张望。暮霭沉沉,远处街景迷蒙,更远处山峦起伏,若隐若现。
镜子里映出我苍白枯瘦的面容。我刚从病榻上爬起来,虽说化疗已过去数月,身体还是绵软无力。可是,八十多岁老母亲的一个电话,就让我再也躺不住了。
她非要来看我!
要命的是,她股骨头置换手术还不到一年,行走很不利索。她又节俭不肯打车,出了家门要走好长一段路,才能上公交,中途还要换乘,来一趟,要跨越大半个南京城,少说也要两个多小时。
可是无论我怎么劝,她就是不听,还下令不准我接她。
怎么能不接呢?
她哪次来是两手空空的一个人?哪次不是大包小裹地带许多东西?后来渐渐拿不动了,才用了一个小拖车,可是哪次小拖车不是装得满满的?
望了一眼暗沉沉的天,我的心也忧郁起来,可千万别下雨,要是下了雨,地上湿滑,她再摔一跤怎么办?唉!
公交车站她乘的25路都来了三四辆了,也不见她身影。天上飘起雨星,寒风吹得我直打哆嗦,我缩脖跺脚,望眼欲穿。
终于看到她了,花白的短发有些凌乱,高大的身躯裹在厚厚的冬衣里。她笨拙地下了车,左臂挎着蓝布手提袋,右手拉着小拖车,小拖车上的袋子胀鼓鼓的,像十月怀胎的肚子,若不是有绳子勒着,里面的东西恨不得要蹦出来。
我赶紧迎上去,她却用责怪的眼神瞪我:“不是不让你接么?瞧瞧,脸都冻紫了。”
我含笑不语,拉起小拖车就上了人行道。她蹒跚着,右脚迈不开步,拖着,跟着左脚,一步一步往前挪。我想搀她,她却一把抢过小拖车:“快给我,你可不能累着。”
我拗不过这个任性的老母亲,只好夺过蓝布手提袋,没想到手提袋也沉甸甸的。
我扶着她,一步一挪慢腾腾地往家走。小拖车吱吱嘎嘎地碾过路面,声音不急不躁,怪好听的。空气里弥漫着烤红薯的甜香,我贪婪地嗅着。风似乎也不那么硬了,细雨飘飞,濡湿了我的睫毛。
一进家门,她忙不迭地解开小拖车上的绳索,袋子里好像有无尽的宝藏:苹果、莲子、红枣、牛肉、水饺……。
水饺都是她亲手包的。她不让我伸手,一包包地帮我往冰箱里放说,你看,一点都没化,还硬邦邦的呢,韭菜鸡蛋的,荠菜猪肉的,牛肉胡萝卜的,想吃哪样儿,看里面的字条儿。她满意地笑着,放完饺子,放牛肉。
“冰箱都塞不下了!”我嗔怪她。
她粗糙的双手一刻也没停,变魔术一样,又从袋子里拽出一大捆铁棍山药。
我简直无语了!
她终于在餐桌旁坐下,仔细地打量我,满眼的疼爱:“还是那么瘦,一定要加强营养。”
我给她盛了一碗腊八粥:“新熬的,趁热吃吧。”
“我来时吃过了,喝点水就行,手提袋呢?”
我递给她,她从里面掏出一个大号保鲜盒,盒里密密匝匝塞满了阿胶糕。
“我自己做的,你尝尝,比买的还好。”
“你自己?”我简直惊喜。
“真行!老爸怎么样了?”我给她倒了一杯热茶。
“别提了,他记性越来越差,坐公交车给人家送药,人下车,药落车上了,你说说,他是不是老年痴呆。”她一有机会就要数落老爸几句。
“这边平时还疼吗?”我指了指她做过手术的右胯。
“路走多了会疼,阴雨天也疼。”
我肠癌手术前一天,她来医院给我送饭的路上,摔了一跤,把股骨头摔坏了,也住了院。我术后化疗时,她才出院没几天,为了让我吃得顺口,她拄着拐,忍着痛,给我做饭:小菜秧,蘑菇炒肉,鸽子汤。我是一边吃一边掉眼泪啊。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右胯,又是内疚,又是心疼。
一杯茶还没喝完,她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不早了,我得回去了。”
“给你叫个车吧。”
“不要,不要,我坐出租车会晕。”她撑着桌子费力地站起来。
我只好送她到公交车站,她反反复复地叮嘱我,一定要好好的。
车来了,她找到座位,透过车窗望着我,仍是一副不放心的样子。
雨夹雪粒子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我的心又悬在半空中。
为了孩子,不辞辛苦,这世上只有妈妈才能做到。
可是,她并不是我的亲妈。
亲妈过世那年,我十六岁。有一天,外婆领来一个女人,说是给我找了一个干妈。我还没有从丧母的悲痛中走出来,怯怯地低头不语,只在她们说话时偷偷打量她。
她四十多岁,短发圆脸,眼神亲切柔和,操着天津口音对我说:“我姓曹,你就叫我曹姨吧。”
外婆拉着曹姨的手:“这孩子命苦,也没个弟兄姊妹,她那个书呆子爸爸也不会照顾人,你心肠好,有你帮着照应,我死了也放心。”
曹姨眼圈红了,郑重地对外婆说:“您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她给我带来了见面礼,一件淡雅的藕荷色小碎花衬衫,那时的服饰极为单调,难得见到这么好看的衬衫,我心里甜丝丝的。
打那以后,逢年过节,她都要做好多菜,红烧肉、什锦菜、熏鱼……,盛在几个饭盒里,让儿子送过来。平时要是炖小鸡,她都要盛一碗给我,碗中总有一个鸡腿。
天冷了,她给我做里外全新的棉袄。我记得棉袄是水红色的,引来女孩子多少羡慕的目光啊。
春暖花开,棉袄穿脏了,曹姨拿回去拆洗。她丈夫,我喊蔡叔,送来时对我说,你曹姨熬了好几个晚上才缝好,你可要爱惜点。我的脸腾地红了。
后来,父亲不知出于什么心理,有一次竟对她发火,把她端来的菜肴统统倒到马桶里,不许她再和我来往。曹姨脸红一阵白一阵,半晌无语,接过空空的饭盒,转身走了。
砰!父亲狠狠地把门一摔,如同炸雷,炸伤了我的心。我躲在小房间啜泣,我想曹姨再也不会管我了。
第二天父亲上班去了,我站在窗口向外张望,南京A技校的大楼,掩映在一片翠竹的浓阴中,曹姨、蔡叔和父亲都是那所学校的教师,我们都住在家属区。马上就要高考了,学校让我们在家备考。一想到父亲对曹姨的态度,我就难过,只是站着发呆。
咚咚咚,有人轻轻地敲门。
开门一看,曹姨正歪着头冲我笑。我扑在她怀里,激动得眼里飞出泪花。
她搂着我说,估计你爸不在家,我是从学校跑回来的。你放心,我不会和你爸计较的。我们像做贼一样说了一会儿话。我的心怦怦直跳,直到她离去,才慢慢平复。
不久父亲与曹姨又和好了。
但是我与曹姨仍不敢光明正大地来往,每次见面都像“地下党”接头。曹姨说,你爸很有才华,课讲得很好,只是脾气古怪,咱们还是小心点好。
我考上大学后,到学校寄宿,周末回家。返校头天晚上,她给我送来水果点心,还有榨菜炒肉丝,敦敦实实地装了满满一罐头瓶,让我带到学校去。
大二那年,外婆也过世了,曹姨更加怜爱我。我和她亲密无间,什么话都聊,甚至她的恋爱史。
她初中毕业从天津考到南京A技校,学的是机械。当年教她专业课兼班主任的正是蔡叔。
蔡老师比学生大不了几岁,口才好,天生一股凝聚力,深受同学们爱戴,更有女同学暗恋他。蔡老师独具慧眼,专门找品学兼优、清秀可人的曹同学“谈话”。得知蔡老师的意图后,曹同学爽快地吐出三个字:我同意。曹同学毕业后留校,和蔡老师结了婚。
照理,我工作后,应该报答曹姨和蔡叔。可是,我体弱多病,三十岁那年我罹患复杂肠病,中医西医,怎么也治不好。曹姨日夜为我忧心,廿年来,不知道陪我跑了多少医院看了多少医生。随着治愈希望的一次次破灭,我心灰意冷,可她总不死心,但凡打听到新疗法或偏方,总是兴冲冲地鼓励我尝试。可是我的病还是一发不可收拾地癌变了,而我的父亲已过世多年。孑然一身的我,呜呜咽咽地向曹姨哭诉。是啊,一个人软弱无助的时候,不总是第一时间想到妈妈么?她急得满嘴起泡,每天跑医院来看我,以至于摔断了股骨头……。
自从认下我这个干女儿,她就一直在照顾我,为我操心。八十多岁了,还费心费力大老远跑来给我送东西,唉……,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啊。而她总是说,你可不能有什么闪失,不然我怎么向你外婆交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