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回家一两次,每次都宁可选择动车,跨越东西,穿山越岭,过数不清的隧道,钻数不尽的山洞。从杭州回重庆的路上,列车时速逐渐放慢,路上信号偶尔变坏,漆黑的山洞里潜藏着我一闪而过的归家心切,时好时坏的信号间蛰伏了我怀揣许久的迫不及待。
尽管归家心切,即使迫不及待,每一次我都还是选择动车,我把自己和行囊一起打包抛掷在人与人排排坐的位置上,把期待的时间刻意拉长,让等待的延绵足以承载我阔别而归的忐忑。
在列车上,交织模糊的面孔,夹杂各色的方言,此起彼伏的哭笑声,间或飘来的饭菜香,这琐碎的一切都带给我的妥帖的烟火气息。独自在杭州工作的我,每日机械地重复着上班下班的规定动作,两点一线的生活像是浮在空中,很难着地。然而一旦踏上回家之路,我就好像落地了,好像终于能切实地触碰到生活琐碎里的踏实与安稳,那些嘈杂的声音也变得动听,纷纭的面孔都觉得熟悉。
每到一站,妈妈都会发来微信:到德清啦、进入安徽地界了吧、出合肥咯、到湖北了、快到了吧。从我刚踏上回家之路开始,妈妈的消息就没停过,她的“一路平安”真的陪伴了我一路。她知道我坐哪一趟车回家,于是那一天她的时间便被列车经停时刻表瓜分切割,列车停留的时间就是她的一个个节点,而我最终到站的时间就是她的担心勉强安妥的终点。
我到家后,她更是闲不下来,在厨房里忙个不停。她知道我最爱玉米炖排骨,所以每个玉米成熟的季节,她都用手剥下许多玉米粒,装好放在冰箱里,这样等到我冬天才回家也有得吃。她知道我喜欢吃鱼,热切地打开橱柜,向我展示她提前备好的底料,“有酸菜味的,可以做酸汤鱼,有麻辣味的,可以做水煮鱼,你要想吃刺黄谷,就用菌汤清炖。”她那么骄傲地展示底料,眼睛明亮,笑得明朗。
厨桌上,有次第摆好的野山菌、小青椒、朝天椒、腊排骨、瘦肉粒、白豆腐、芋头儿,菜板上,有按序装好的葱姜蒜、泡海椒、青花椒,鳞次栉比地铺开,样样都新鲜,样样都干净。
吃罢饭,我和她一起提着红色小水桶出门散步。我们沿最近的一条山路走,顺着山坡起伏,红色小桶荡来荡去,一直荡到深山龙洞旁。这是我和妈妈喜爱的休闲,饭后散步至龙洞打水。
妈妈找人给我算过命,说我要远离水边,于是到了龙洞旁,她总是一把提过水桶,三两大步踏至龙洞口,俯身装水。我则站在一旁看着,偶尔起了玩心,鬼鬼祟祟踩小步绕到她的身后。她总是吓得吼我,“快走开快走开。”我不屑道,“这点水有什么怕的。”妈妈一手把着水桶,一手伸过来轻轻拍我,“你是忘了,我还记得,你六岁那年跟同学到河边耍……”她突然停住不再说,只催促我快到干敞地方去。
我也还记得,六岁那年我跟同学到河边耍,猛的一下就扎进去了。好在有过路的大人来救,抱着浑身湿透的我回家。后来她让我认了那个大人做保爷,每年都带着我提着大件小件物品上门去给他拜年,有几回我有事去不了,她自己也提满两手的东西去。但那之后她从来不提这件事的细节,只有一次我和她彻夜聊天,她在昏昏欲睡间迷迷糊糊说“当时我真是怕死了,看见你闭着眼睛,头发丝丝都在淌水,我脑壳一片空白,这些年间,老是做噩梦,梦见你在旋涡头,我去拉你逮你,怎么都拉不回来,经常哭醒转来。我为你做过好些噩梦哟……都说男怕将军剑,女犯断桥关,你一生下来,我们就去给你搭桥,唉,还是吓人,还是危险,总为你牵肠挂肚……”
我也还记得,七岁那年全家人到伯父家聚餐,大人们围着热气腾腾的火锅吃得热火朝天,我拿了一根鸡爪独自走到屋外。隔壁早餐店的叔叔翘着二郎腿坐在门口,胡乱跟我开玩笑,要抢我手中的鸡爪吃,当时的我性子烈,下意识就甩了他一巴掌,而他也气急,随即大手朝我脸上呼来,余力甚至扇掉了我手中的鸡爪。我哭着进屋找妈妈,妈妈看到我脸上鲜红的手掌印,当即放下筷子猛的起身,带着我去找那个叔叔算账,还要求一定要到医院照片。那时年幼的我都觉得妈妈有些小题大做。但我显然低估了一个母亲在女儿受欺负后的心,那之后,原本每个早晨都到这家早晨店吃早饭的妈妈一次也没去那里吃过早饭。
我也还记得,十岁那年我骑自行车从小坡上冲下来,路边正巧有装修的人家在门口堆积了小沙子,我歪歪倒倒摔下去,正好跌在这滩砂砾上,双腿膝盖都破了皮留了血。之后还是被惨兮兮背回家,正好有亲戚是医生,来我家里为我包纱布,疼得我猛掉眼泪。妈妈站在一边,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我的腿一痛,就攥得她的手也痛。那时候家里还烧炉子,烟囱管长长地延伸到窗外,妈妈怕我头碰到烟囱,一手被我攥着,一手护住我的脑袋。我疼得乱动,头却一直没碰到烟囱管,每一次乱动最终都安全地落到妈妈的温热的手心里。
我也还记得,十七岁那年高考毕业的我推着自行车上山去拜菩萨,下山时骑上刹车失灵的自行车在七拐八拐的山间又摔得惨不忍睹。我扶着这辆破自行车一瘸一拐地回家,快走下山时看见爸爸骑着摩托车一路问着来找我。我被爸爸领回家后,妈妈一看到我就黑了脸,生气地问我怎么还是不长教训,又骑自行车摔成这样。然而待我包扎好伤口后,我看见餐桌上摆满了我爱吃的菜。妈妈赌气不跟我说话,我也闷闷不乐,但没过多久,她就先开了口,让我赶紧吃饭。后面连着好多天,她都炖了排骨和猪蹄,虽然我只是受了些皮外伤,根本没伤到筋骨。妈妈生完气后,还是拿我没办法。我知道妈妈会一次又一次地原谅我的贪玩和任性,她总是拿自己的女儿没办法。后来我去北京读书,有好几次她给我打电话时我都在骑自行车,她一听见呼啸的风声就问我是不是在骑车,我刚说“是”,她就挂了电话,等我回宿舍以后再回给她。
我已经记不得有多少次她无奈地让我别再骑自行车了,然而我总是着了迷似的喜欢骑车,我任性地骑着车冲下小坡,冲下七拐八拐的山坡,冲出重庆,冲到北京,又冲到了杭州。
我和妈妈一起提着水桶晃晃悠悠走回家,夕阳照耀着我们,照耀着山林间风的呢喃,照耀着小路上草的低语。走到半路遇到骑自行车的亲戚,她遇到我们索性下车推车同我们一起走,我又玩心大起,提出试试她的车。妈妈无奈地叮嘱我要小心。于是我放下红色水桶,“蹭”地跨上车座,“嗖”的一下骑出老远。我骑在坎坷不平的石子路上反倒觉得野趣横生,好不自在,骑了一会儿后发现妈妈和亲戚已经被我远远甩在后头,我便掉头骑回去。我迎着妈妈一路欢快地骑着,远远的就看见妈妈提着红色小水桶,一会儿站站一会儿停停。我越骑越近,我看见妈妈站在夕阳下,扶着水桶看着我。亲戚笑道,“你骑了多久,你妈妈就望了多久。”
我很抱歉地笑笑,把车子还给她,然后提过妈妈手里的水桶,像刚才那样,和她一起晃晃悠悠踱步回家。我走得很慢,希望回家的路程被延长,我又希望快一点,因为和妈妈一起提着红色水桶晃荡着龙洞水漫步走在夕阳中的画面藏在我心里,太容易戳中我的泪点。
二十四岁那年,我从北京毕业,又义无反顾到杭州工作。有好几次,妈妈都很温和地跟我说,“能不能回重庆来。”后来有回重庆工作的机会,妈妈又很为难地说,“到底还是杭州的发展机遇更好一些。”于是这几年,我一直待在到重庆三千里的杭州。我常想,妈妈生我养我担心我挂念我,不图财,不图物,甚至卑微地不图陪伴,而我报以她的却是此起彼伏的任性、接二连三的肆意,和一年顶多两次的回来。
没过几天,我又要离家去工作了。妈妈送我到车站,她站在大巴车下,一直笑着看着我。我隔着车窗看着她,屡屡向她挥手让她回家去,但她始终没走。等到车子发动,她突然红了眼别过脸去,我也不敢再看她,但还是忍不住多看几眼,再看几眼。
车子甫一开动,我就收到她的微信:“幺儿,一路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