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前夕,我接到她的电话,询问我小长假是否回去。得到否定的答案后,为了掩饰自己的失望,她佯装得意地嚷嚷:“我就知道你不会回来,你弟媳妇非要跟我打赌,多亏你,我赢了一百块钱!”说完她利落挂了电话,我却仿佛在暗掉的手机屏幕里看到她满是失落的双眼。
思虑再三,我把团队三亚游的事宜交代给助理,并让她帮我订了第二天一早回老家的高铁。
挤在充满乡音的小巴上,我的目光落在道路两旁节节后退的油菜花地,脑海里却幻想着她看到我突然出现在眼前惊讶又狂喜的样子。肯定又是站在门口大声嚷嚷好让全世界都知道她女儿回来看她了,又或是召集她那些老姐妹,显摆我给她买的新裙子,眉梢和嘴角尽是藏不住的得意与骄傲。
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对回家竟也生了许多欣喜和期待?
自从十年前我考上省城的大学,到现在因为工作,每年在家待的日子屈指可数。大学时期的寒暑假我都用来打工,一方面是为了赚取学费生活费,另一方面,是我抗拒回到那个家,抗拒和她相处。仿佛和她多待一秒钟就会被她传染,染上她的市侩、刻薄、粗鄙。最让我难以接受的还是她躺在地上撒泼打滚,披头散发,骂起人来唾沫横飞的样子。
那年我13岁,正是小学毕业暑假的时候。我的父亲因为酗酒,一头栽进水塘,再也没有醒来。丧事刚毕不久,村里有干部到家送来一纸文件,大意是我家少了一口人,也没了主要的劳动力,村里要把我家的地收回一半。她干活回来得知此事,拉上我就往村支部跑去。还没到门口便开始哭嚎,而后更是一屁股坐在大门口哭天抢地。我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想上前扶她起来,她却趁机将我也拉跪在地上,继续哭诉自己刚死了男人,就有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可对于13岁的少女来说,似乎是尊严大过天,我并不觉得她有多惨,只觉得她丢人。
所以当时的我被她强拉着跪在地上,接受众人的指指点点,心里却在暗暗发誓,一定会拼命学习,考上大学逃离这个家,逃离她。后来,不知是否她的撒泼真的起了作用,村里又一纸文件下来,把那几亩田悉数还了回来。也就是靠着这几亩田,她一人撑起了这个家,养大了我和弟弟,把我送进了全省最好的大学,那是当时的我能去到的,离家乡最远的地方。
当然,我能考上好大学,真得仰赖她。她不仅出了钱,还出了“力”。初高中那6年,她越发苛刻粗爆,我稍有松懈,她便恶语相向,甚至跟我动粗,为了掩盖她掐我揪我的伤痕,我经常大夏天穿着长袖。实在忍受不住的时候,我会跟她顶嘴:“弟弟整天都可以玩,我就不能放松休息下了?!”她总用尖厉的声音恶狠狠地吼道:“你一个女孩子凭什么跟你弟比!”
就在我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那天,她却如一只突然泄了气的母狮子,不再歇斯底里,不再剑拔弩张,只是捧着我的录取通知书反复端量,来回抚摸,像个神经病一样又哭又笑。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录取通知书,反击似的嘲讽她:“看来看去的,你识字吗?”她胡乱地抹去眼泪,轻笑着说了句:“是呢,谁有我女儿识字多。”
后来,我在省城上学的那几年,几乎没主动联系她,她也鲜少联系我。春节几天假期在家的时候,是我跟她每年仅有的几天共处的时光,也几乎是没有交流的。几次在饭桌上,她总是语言又止,却每每被我冰冷的眼神劝退。
毕业后,我顺利留在省城参加工作。那几年虽不像大学期间那样抗拒回家,但更多的是漠然和麻木,总觉得春节是传统上团聚的日子,理应走这个形式。我对她虽不似从前那般抵触,却总也亲近不起来。
开始让我们的关系发生转变的是两年前的那次清明小长假。
彼时,我刚忙玩手头上的活,准备趁着假期好好休息一阵,却突然接到弟弟的电话。从弟弟吞吞吐吐的言语中,我得知她一周前突然晕倒了。来不及多想,我赶忙订票高铁转大巴,大巴转小巴的往家里赶。也是经过眼前这一片油菜花地,当时的心情却是焦灼的,不安的。也就是在那时,我才明白,之前面对她的冷漠只不过是一种伪装,自欺欺人式的伪装,好像这样就能时时刻刻提醒自己不爱她,不需要她。
进门看到她的那一刻,我的心也终于落地了,她看起来状态不错,眼睛里从震惊变成了掩藏不住的欣喜。她上前抓住我的胳膊,问:“你怎么回来了?”没等我回答,又像在自言自语的说道:定是你弟跟你说的吧!我没什么事,真的!就是年纪大了又太胖,高血压高血脂的都来了。”她边说边自嘲的笑笑。我猜到是她不许弟弟联系我,不然我不会在她晕倒一周后,赶上假期才接到通知。
当我把行李箱往房里推的时候,她叫住了我,有些不好意思:“行李放我屋吧,晚上跟我挤挤吧。你那个屋我收拾了给你侄子用了,他这阵子就喜欢到处爬。”我没理她,但还是掉头转向她房里去了。她跟过来,小心翼翼的问:“又在心里埋怨我呢吧?”我依旧没理她,自顾自的收拾行李。她见我如此,讪讪地离开了。
晚饭后,弟媳哄孩子睡觉去了,她要去村头婶子家买桶纯净水给侄子夜里冲奶粉用,我唤她留下,我去。
买水回来的路上,远远地,我就见她坐在门口灯下焦急的张望着,泪水再次浸满眼眶。隔壁婶子的话还回荡在耳边:你妈说哪怕你记恨她一辈子,打也要把你打进大学。女孩不比男孩,不考学的话,一辈子就跟她一样毁在这么个穷地方了……
司机师傅的一声“下车了”把我从回忆中拉了回来,我提上箱子下了车。远远地在家门口的院子前就看到她眉飞色舞的跟婶子们议论着什么。不知是谁的提醒,她突然侧身朝我这边看过来,马上眉开眼笑的奔来,边接过我手中的行李,边口是心非的抱怨:“怎么不打声招呼突然就回来了”
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弟弟玩笑道:“妈也太偏心了吧,全是姐爱吃的菜。”我看了一圈,的确都是我平时最爱吃的。虽说我回来的机会不多,但弟弟在县城上班,也是半月才能回家一次。
其实细细对比起来,她并没有重男轻女,反而是重女轻男。童年的印象里,她总是横眉冷对,大声斥责,但是说出的话却无非都是“看书”“学习”这些字眼。
我总记得她对弟弟宠爱,对我严苛,却忘了在我奋笔疾书的时候,弟弟和她顶着烈日在田里完成了育苗、插秧和收割,春去秋来,一季又一季。我求学的路上铺满了她和弟弟的汗珠。
我总嫌弃她粗鄙市侩,却不曾为她三十来岁守寡,拉扯两个孩子的艰辛处境考虑过分毫。
我总嫌弃她目不识丁,她却靠着几亩薄田把我送进重点大学,成了全村几百号人学历最高的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我眼中“没文化,见识浅”的她也在有限的认知范围内,用她最笨拙的方式替我盘算未来。
以前我读史铁生的《我与地坛》,曾悄悄羡慕史铁生,我觉得他的母亲给予了史铁生含蓄,睿智,伟大的母爱。
现在我觉得史铁生应该是羡慕我的,因为他的母亲后来猝然离世,使他感受到“子欲养而亲不待”的痛苦。而我的母亲还算年轻康健,总算让我有机会去弥补,去报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