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偶然得知我们有个工作福利：员工在他一生的职场生涯中有一次停薪留职一年的机会。想到这许多年每次回国都是来去匆匆，相见时难别亦难，如今父母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老人，时日无多，何不用此机会回家踏踏实实地跟父母一起过一段时间呢？
虽说有一年假期，但加拿大的家也要兼顾，我便把12个月分成四份，两边轮流住。得知会有整整三个月的时间与他们朝夕相处，母亲非常高兴，到家第二天便不客气地将我一天的时间按照他们的日程安排做了分割。
上午，他们去老年大学舞厅跳舞，散场后直接去附近的老年助餐厅吃午饭。我被要求横穿整个城市与他们共进午餐。每次我喘着粗气赶到的时候，都看到母亲在外面焦急地顾盼。那时才11点不到，餐厅刚刚开门。母亲见到我，脸上露出孩童般的惊喜：猜你快到了，怕你找不到我们。这个餐厅并不大，站在门口一览无余，如何能找不到，母亲只不过是希望早点见到我罢了。餐厅里都是像父母这样的老人，图这里的菜少油腻，价格厚道，又有免费的汤和米饭，还有充值一千元送两百的优惠，来这里就餐。
父亲守着他们抢占的桌子，两只椅子上放着购物袋占座。桌上已经摆好了筷子，汤勺，和几只打包剩菜用的饭盒。见我到了，父亲起身去盛米饭，我和母亲去打菜。“你想吃什么就拿什么。”母亲吩咐道。她自己挑的则都是父亲爱吃的菜：“你爸爱吃海带烧肉。烧茄子、西红柿炒鸡蛋他也爱吃。”母亲的心里只有父亲，一辈子都是这样。父亲只是一个普通的中学语文教师，而且因为说话太直，不受领导待见，人生并不得意。但在母亲心中，他就是一家之主，照顾好父亲是她的人生责任。
“妈妈，拿一个你爱吃的菜吧，这个带鱼看上去不错。”母亲不置可否，我自顾拿起来放在托盘里。我知道母亲爱吃鱼，儿时，母亲被开油行的舅舅喂吃了太多肉，伤了胃口，从此戒了猪肉。偏偏父亲家境贫寒，年幼时鱼虾从不上门，所以他只爱吃肥厚的“大肉”。起初，每过一段时间母亲会买一条活黄鱼，兼顾一下自己的喜好，后来见父亲一口都不吃，也就不买了，只是换着花样做红烧肉：茨菇烧肉，海带烧肉，金针菜烧肉，樱桃肉，几天不重样儿。我心里暗暗拿定了主意，至少我在家的这段时间，每天午饭要为母亲加一道非鱼即虾的河鲜。
有一次，我特意早去了十分钟，看到父母在街对面下了公交车，往这边走来。母亲走在前面，父亲拎着从不离身的手提包相跟着。这些年，母亲的背驼得厉害，父亲走路也越来越拖沓了。两个亦步亦趋、顶着一头白发的老人在熙攘拥挤的人流中格外显眼。我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
下午没有特别的安排。午觉起来，我冲泡三杯咖啡，母亲拿出她认为比较高档的小零食，我们就坐在客厅随意聊天。大部分时间，只需我一个简单的问话，父母回忆的闸门就打开了。母亲讲起她的童年。那时淮安这个地方是南北交通枢纽，京杭大运河穿城而过，南北货商在这里完成交易，外公家就是靠代客买卖为生。因为外婆做的一手地道的淮扬菜，那些商人吃得合意了，就都把生意交给他家做。母亲因为聪明伶俐，做事又认真，当时虽才十来岁，就已经帮着大人管账记账了，客人们都喜欢她。
得益于儿时的历练，母亲精明能干，能讲会道。十九岁嫁给父亲后，就开始当家。之后的很多年，她冬棉夏单，一日三餐，把一个有着五个孩子的大家庭操持得井井有条。母亲做的菜得外婆真传，全家人都爱吃。逢年过节更不马虎。春节的连夜饭，八碗八碟，四冷四热，提前半个月就开始拟菜单，备料。端午节前一天，下午泡糯米包粽子，然后小火煨煮一整夜。中秋节，母亲一定要亲自去酱醋食品厂买刚出炉的苏式月饼。寻常的日子充满了烟火味儿和仪式感。
暑假，母亲从未真正休过一天，那是她为一家人准备棉衣的时间。经济拮据，有时我们不得不穿看不出什么颜色的回纺布棉衣棉裤，但都松软整洁，没人会低看。母亲对家的爱，就在这一粥一饭、一针一线里。在所任职的小学，母亲也是挑大梁的角色。她有气场，镇得住学生，一直是毕业班的班主任，肩上担负着重点中学升学率的重任。教育局来人，都是听她的课。
母亲用这样的方式教会我们如何为人妻母，怎样兼顾事业和家庭。
在家的那段时间，有时候下午父亲外出看望老同事，我和母亲便去逛商场。父亲像天下所有男人一样，固执地限制女人花钱。虽然父亲的工资一分不少地上交，母亲掌管着财政大权，但每次为自己添置衣饰鞋帽，她都要先征得父亲的同意。所以我在家时，总伺机甩开父亲，带着母亲去买买买。如果正碰上有展销，就去逛展销会。我挽着母亲，走在人群里，闲闲地聊着家长里短。看到入眼的款式，互相帮着试穿，拿主意。那个时候，我觉得，母亲就是我的一个闺蜜。
一家人外出吃饭，路上哥哥总会陪在父亲身边，我则喜欢挽着母亲。有一次，夫在后面叫道：这两人，一看就是母女！大家都说，真的很像耶。母亲胖胖的，长着溜溜的美人肩，细腰宽胯。兄妹五个，哥姐们都遗传了父亲的长胳膊长腿，只有我随了母亲，属易胖体型。虽说要不懈地为减肥而战，我还是挺高兴自己遗传了母亲做事认真，好学不倦的基因。
这段难得的与父母同吃同住同玩的时光已成为我心底最珍贵、最柔软的记忆。我甚至认为，这之后，我才担得起“女儿”这个称呼，因为我真正认识母亲，是从这时开始的。这六个月里母亲给予我的温暖，足以抵御一生的严寒。
今年春节前夕，母亲得了阿尔兹海默症，我却被新冠病毒困在加拿大，不能去看她。每当夜深人静，我一遍遍查看母亲清醒时发给我的微信，眼前回放和母亲在一起的每一个场景，每一段对话，泪水滂沱，不能自持。
现在母亲已经不认识我，即便疫情缓解，我又回到她的身边，那些亲密的时光也不可复制了。我多么希望那一年我一天都不少地陪伴母亲，给她带来多一些快乐。想到这些，便有无边的哀伤涌上心头，将我彻底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