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5月9日母亲节,也正巧是您85岁寿辰。女儿在大洋彼岸的加拿大,向远在上海黄浦江畔的您送去节日的祝福:愿您老人家福如东海、寿比南山!生日快乐!母亲节快乐!
以上是通常祝寿用的套话,耳熟能详,谁都会说。可女儿还有话埋在心底没有机会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有了机会也没有胆量跟您说。“心中有话口难开”,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体验啊!憋屈、忍耐、等待,这一等就是漫长的50年……半辈子人生,一直熬到女儿变成了母亲,母亲变成了外婆。
期待已久的春天终于来了!温哥华早春的樱花已然争相绽放,严寒冰封的大地再也不是冷漠一团。您那里,黄浦江水想必亦是春意盎然,浦江两岸人头攒动了吧?本来,您是办好了十年签证准备来加拿大看女儿的,却被新冠病毒硬生生地堵在国门之外。疫情虽然可以从物质层面上把母女无情分开,却阻挡不了两代人血脉的交融和情感的交流。此时此刻,我站在浩淼无垠的乔治亚海湾,眺望着遥远的东方轻轻述说,寄语天上流动的白云和海面激荡的碧波,把我的悄悄话带到黄浦江那头——母亲的身边。
妈妈,这么些年,您可想知道,您留在女儿心中的第一印象是什么?请莫动怒!容我轻轻说,我怕妈妈,您是一个“狼外婆”。
第一次见到您,我已四岁。一个阴冷的冬天,我正在邻居家和小朋友玩“过家家”。邻家阿姨兴奋地告诉我,“快回家吧,你妈回来了!”我撒腿就跑,连棉鞋都来不及穿好,长长的鞋带在地上划出一连串踢踏踢踏的声响。刚到天井,迎面撞上一人。一袭黑衣的中年女人,身上散发着远道而来的仆仆风尘,双手拉扯着大包小包的行李。
我定定望着您,您也转过身来望着我。我们就这样四目相对默默无言,大眼对着小眼。您,不仅衣服裤子是黑的,头上也裹着黑色的围巾,下巴尖尖的,露出一对亮晶晶的眸子。似曾相似又不相识。
“这是你妈,快叫妈妈!”奶奶在旁催促。
我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妈妈”两字难以启口。心里想的全是“狼外婆”,全身一团黑的“狼外婆”。奶奶平日讲的最多的故事就是“狼外婆”和“小红帽”。
“瞧这孩子,整天念叨想妈妈,见了妈妈又害羞!”奶奶赶紧打圆场。
几天后您带我去逛街。我看中了玩具店里一只彩色塑料小长颈鹿,捏捏肚子还会咕咕叫。小鹿标价6角4分,我吵着要,您就是不买。回到家我越想越伤心,撕心裂肺地大哭大闹,爷爷奶奶都来求情,还惊动了邻居。
“孩子要,就给她买吧!”老人劝。
“不行,不能惯孩子!”
“你难得回来,为女儿使点小钱增加感情,为啥不?”邻居也劝。
“不买就不买!孩子任性不能惯着,哭哭就没事儿啦!”
您走后,我搂着奶奶的脖子问,“她不给我买礼物,也不亲我抱我,她真是我妈吗?”“别怪你妈,她是个孤儿,从小没爹没妈。你的外公外婆都在日军轰炸重庆时病亡。你妈好可怜!她送你来的时候,把你养得白白胖胖地像个小冬瓜!她的奶水可好了,为了要回东北硬是忍痛回了奶。临走时,我见她还流了泪。唉!”奶奶一声长叹。
从半岁起,我就跟着上海的祖父母生活。听奶奶说,我的父母远在“关外”。奶奶是晚清生人,她所说的“关外”,指的是黑龙江、吉林和辽宁,因位于山海关以外而得名。1959年9月26日,黑龙江大庆发现了第一大油田——大庆油田,使中国甩掉了长期以来“贫油国”的帽子。全国兴起了轰轰烈烈的“工业学大庆”运动,“铁人”王进喜因用身体制伏井喷而家喻户晓,一夜之间成为全国劳模的先进典型。1960年5月,石油工业部决定在黑龙江省安达市建立一所石油院校。那一年,母亲刚好从北京石油学院勘探系毕业,她和新婚不久的父亲第一时间报名去了东北,全身心投入到大庆石油学院的创立和发展之中。为了不影响工作,早早地就把女儿送到祖父母处抚养。
幼年的我,盼星星盼月亮似地盼父母。天上的太阳和月亮每天还可以见面,父母却远在天边看不见,偶而出现在梦中,也仿佛一闪一闪眨着眼睛的小星星可望而不可及。
虽然怕妈妈,每次妈妈回沪,我还是想做个乖孩子讨您喜欢。可这又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您老是把我和哥哥比,“哥哥长得好看,也比你优秀……,”您还时常叫错名字,把我叫成哥哥的名字,这也难怪,因为哥哥一直都跟着您,是您亲手带大的。我喜欢看文学书,写写画画,这也成为一条“罪状”。您只参加了一次学校家长会,回到家就劈头问我,“墙上黑板报是你画的吧!为什么尽画些花花草草,怎么不画画工农兵?”您好不容易为我搞到一套17册《数理化自学丛书》,叮嘱我用功读书做习题,“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我却违背您的意愿没考理工,考进了复旦大学哲学系。对日常诸多事情,我们总是看法不同,您认为姜还是老的辣,您说的绝对有道理。以前我辩不过您,进大学后有了理论武装,您知道辩我不过,倖倖然丢下一句,“都是那些花里胡哨的理论害了你!”
《诗经》上说,“哀哀父母,生我劬劳。”自古以来,母爱就是世界上最无私、最忘我的感情。我不怪母亲,只怪自己生不逢时,童年的分离造成了母女之间的隔阂和裂痕,为此我们都不得不用自己的下半生,甚至一辈子去修复和弥补。
大学毕业后,我很快结婚生子。我从生活中学到了许多,也改变了许多。随着时光流逝,我惊讶地发现您也在悄悄地改变自己。获悉自己高升一级荣任外婆后,您兴奋地给外孙寄来了一套红衣红裤红帽,作为孩子的生日和圣诞礼物。您知道那套宝宝服有多大吗?光是上衣,就把孩子从头到脚裹了个遍。“放一放吧,等他大一点再穿!”您安慰我说。在他一岁的时候,套上去就刚好合适了!我抱着孩子到附近照相馆,照了一张相片寄给您。您回信说,看到他,就像看到了小时候的我,眼睛部分尤其像!我也笑出了眼泪,您升级做了外婆,才学会了舍得出钱给孩子买礼物!对于那件我耿耿于怀的旧事,您也自有解释,“孩子,我没买小鹿,别怪我小气!我和你爸那点钱,要对付上海和东北的两个家,还要经常铺在铁路上,哪能样样都买?”是啊,我又怎能忘记,每月5号弄堂里响起的邮递员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达了父母亲远道而来的心意——每月40元赡养老人和抚养孩子的费用,几十年来雷打不动。
90年代中期出国大潮兴起,我和先生也飘洋过海来到加拿大。考虑到人生地不熟,先要打好经济基础,我们把儿子暂时留在了国内。在异国他乡胼手胝足打拼天下的日日月月里,只要一想起国内的毛头小儿、年迈的父母和祖母,我就忍不住泪盈于睫。触景生情,使我豁然开朗,才理解到您当年的处境。与此同时,您在国内也不断发信息给我,“孩子一天天长大,越来越懂事了。快点想办法把他接出去吧,不管多么困难也要把孩子带在身边。”不久我们就凑齐了儿子的机票钱,委托日航小姐把刚满5岁的孩子接到了身边。
几年前父亲去世,您孤孤单单倍感凄凉,终日形影相吊郁郁寡欢。我邀请您来温哥华探亲,带您走遍了大温地区,还到加东转了一圈。您马不停蹄辛劳一生,晚年却在北美这片平静祥和的土地上找到了乐趣所在。您爱搜集各国瓷器,跑遍了温哥华的大街小巷,现在我家的橱窗里还摆满了那些手工艺品,上面雕琢着无比精美的花花草草。我才惊讶地发现,母亲原来也有自己独特的审美眼光。您爱看报,剪贴了不少自己喜欢的文章,有一天突然问我,“咦,怎么看不到我女儿的文章呢?我记得女儿从前也是个能写会画的才女啊!”在您的鼓励下,我又重新拾起笔来勤耕不辍,近年来发表了不少作品,那篇写母亲的文章还得了个全球征文大奖,我把奖金和稿费统统汇给了母亲。
时间就是治愈创伤的最佳良药。岁月使我们同时变老,您在我的头上发现了白发,我也在您越来越枯萎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将来。如今的您,真的变成了名符其实的“狼外婆”。在外飘泊多年,我听懂了广东话。广东话的“狼”,就是厉害生猛的意思,这正是您留给我的最初印象,一直到现在也没改变。血浓于水,母爱和亲情永存!我们曾经有过的隔阂和不快随着岁月的流逝也终将被风吹散。妈妈,我爱您!如果有来世,我还是愿意做您的女儿,并且常伴在您身边。
对着大海,我情不自禁喃喃低语,“父母在不远游。”
风骤起,海面起了涟漪,一艘蓝色大货轮自东向西慢慢驶来。这个北美第二大渔人码头从前比较热闹,疫情之后冷清了许多,来往船只也减少了许多,今天实在有些特别。突然间,有声音自东向西传来,我侧耳倾听,除了呜呜的风声水声和船声,还夹杂了一个低沉的女声,仔细听,我听清楚了:
她在说,“子女在不远游,”那是远方母亲深情的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