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是个苦命的女人。15岁时外婆难产去世,家里一贫如洗。大姨嫁到城里后,外公思念甚切,于是把娘留在了乡下,嫁给了老实巴交的爹。娘相继生了两个儿子。大哥五岁时因高烧过度,无钱医治,沦为智障。二哥八岁时跑出去玩耍,不幸掉进臭水沟淹死了。娘陷入了绝望之中,还染上了肺结核。直到30多岁后,才生下三哥和我。听老人们说,我出生时,家里来了几户外地人家,奶奶想把我送出去,以缓家中贫苦之忧。娘咬紧牙根把我留了下来。
大哥小名叫根根,村里人叫他“糖根根”(糖:当地方言,傻。),也有人干脆喊三哥和我“小糖根根”。每次出去玩,常有人朝着我们指指点点。一些与我年纪相仿的娃娃,总要拦住我,莫名其妙地用脚踢我。有智障的大哥经常惹麻烦。有一次,他玩火点着了房子,连忙抓起炕上的皮袄,盖住火苗,结果火越烧越旺。幸好娘干活回来早,才及时把火扑灭了。为了添些收入,家里种了一大片西瓜。娘搭建了瓜棚,让大哥看瓜。村里几个好恶作剧的人专门跑去捉弄他,教他把筷子插进西瓜里面,来判断西瓜的成熟度。隔了几天,娘走进瓜地一看,看到一颗颗被筷子戳下洞洞的西瓜,气得直拍大腿。得知真相后,她没有怪罪哥哥。只是告诉他,不要再相信那些人的鬼话。从那以后,娘隔三差五给哥哥摘几颗熟了的瓜,放在瓜棚前。有人劝娘,带大哥出一趟远门,把他丢在外面吧。娘不听,只是一个人偷偷抹眼泪。偶尔有人来卖雪糕、碗托,娘舍不得吃,但都要买给大哥尝。
柳叶微微泛黄时,我和三哥上学了。娘在地里干活,摸黑才回来。于是白天放学后,我们去水渠里捉蝌蚪,在院子里晒蜗牛、滚铁环,夜晚坐煤油灯下补写作业。村里唱戏,三哥和几个娃娃稀罕戏子,蹲在戏台边上看戏。年幼的他们并不知道挡住了台下的人。一个老汉二话不说,跑过去像耍猴子一样,狠狠地把三哥从一米多高的戏台上拽下来,还边骂他糖,边用脚踢他的肚,三哥吓得哇哇大哭。台上不唱了,台下也怔住了,大家都看着他们。娘听说后,喘着气跑过来,紧紧拉住三哥的手,与那个老汉讲理:“那么多娃娃看戏,我娃最小,为啥偏要打他?”老汉用指头指着娘,哼出一声冷笑:“这是你生的糖娃娃……”戏还没散,娘就匆匆把三哥拉到家里的炕墙角,抄起笤帚打他。三哥疼得哭了,娘也哭了。从那时起,小小的我们终于明白,我们和别人不一样,读书才是唯一的出路。
爹身材瘦小,面对苦难,常唉声叹气。陈叔家翻修,占了我家门口原本就很窄的巷子。娘要去理论,逆来顺受的爹却说没用。万万没想到,过了些日子,陈叔突发疾病死了。娘又开始同情婶婶,为她的后半辈子发愁。叫仁慈的爹赶着驴车,一趟又一趟,帮他家倾倒建筑废土。陈家人很感动,上梁那天,给爹安排了正席。后来的日子里,每次从地里回来,爹的平板车总要左拐又转,不停地在娘耐心的协助下调整角度,才能顺利推进院子里。娘从未有过怨言。隔壁胡大爷得癌症死了,大娘一个人不敢睡。娘那些天从地里忙完后,都要过去陪她,还时不时地给她端去家里刚出锅的热饭。娘从未上过一天学,竟会如此大度。
我很争气,考上了当地最好的高中。繁重的学业像大山一样屹立在我面前,可怜的分数屡屡被同学甩出几条街。还好,我生性开朗,很快就和同学们打成一片。金色的阳光洒在年轻的脸庞上,我笑得格外开心。然而我逐渐注意到,身边同学穿的衣服都很好看,有的甚至每星期买一套新衣服。她们的父母有的是煤老板,有的是稳定的上班族,母亲都很年轻亮丽。慢慢地,我开始沉默,贫穷的我注定是松垮的校服族。一天放学后,双鬓斑白、皱纹如水沟的娘,穿着褪了色的褂子,提了满满两大包东西,趔趔趄趄地来看我。我却阴沉着脸把娘拉到角落里,质问娘:“你来干嘛?同学们看见你多不好啊!”娘一脸木然,嘴角微微动了动,却又欲言又止,便匆匆离开了学校。从那以后,娘只好每次把东西寄存到县城的亲戚家,让我自己取。成绩和名次如一道日趋严重的伤疤烙在我心头。泪水无数次偷偷打湿我的脸庞。家,我不想回去;亲戚的宴会,我也不愿参加。思想像迷蒙的柳絮,漫天胡乱飘舞。
高考落榜后,村里的二婶儿与李大妈来我家串门。二婶儿咧着掉了半颗牙齿的嘴对娘说:“你女儿反应迟钝,本就不是读书的料。看看我儿子,天生聪明,轻轻松松就考上了重点大学……”二婶话音未落,李大妈连忙扯着嗓门添油加醋道:“这下好了,家里添了劳动力,趁早再租二十亩地……”说完,她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对此,娘勉强地笑了笑,沉默不语。外人的笑声像锥子般扎在了我的心尖上。打那以后,我成日卧在炕上,睡不着觉,也不肯吃东西。娘费尽心思请来了邻村的赤脚医生,给我开了很多中药。那个夏天愈来愈闷热,娘汗涔涔地站在露天的火炉边为我熬药。娘个儿高,却体弱多病。西瓜熟了,红红烈日下,瘦弱的娘弯下身子,使劲儿扛起一袋袋比她身体还要重的西瓜,费力地从地里搬到雇来的车上,再和爹卖到城里。有时夜里突降大雨,她也会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小心翼翼地给尚未卖完的西瓜搭上苫布,守护在跟前,直到天亮后卖完才回来。她顾不得疲惫,关切地问我想吃什么,还打电话叮嘱读大学的三哥鼓励我。
智障大哥一天天好起来,他能干点粗活笨活。一次出去卖西瓜,他没拿稳秤砣,重重地砸在了爹瘦弱的脚上,爹不能走路了。娘不识字,不会算账。看着地里成熟的西瓜心急如焚。我看不下去了,扯下自己的虚荣心,主动提出和娘进城卖瓜。雇来的车主帮我们把西瓜拉到城里,卸在一个人来人往的巷子里,就离开了。那一个星期,我饱尝了农民的不易。小卖铺的老板嫌干扰他的生意,气汹汹地撵我们。逢人便说,我家的瓜不好。一天城管来了,我和娘说尽了好话,仍被罚了款。摆摊的西瓜卖起来费劲,时间久了,我总结出一条规律:有钱人过来买瓜,付钱很爽快。遇到看起来经济不宽裕的人,总要讨价还价。于是,自作聪明地对娘说:“咱们可以对有钱人抬高价格,反正他们不在乎。”娘严厉地瞪了我一眼,一字一顿地说:“做人要讲诚信,做买卖要厚道。任何时候,心中都要有杆公平的称。”
娘教给了我做人的道理,也日渐明朗了我求学的渴望。一个绿柳成荫的日子,我拾掇起未来的梦,坚定地踏上补习路。又一个绿柳婆娑的日子,我收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娘做了我最爱吃的饺子,爹亲手擀了饺子皮,我们一家围坐在院子里的柳树下,就像在过年……
大学毕业前夕,我英语过了六级,还通过了公务员笔试,又顺利考上了大学生村官和教师,娘喜极而泣。我选择了去高中教书,很快结婚了,回家的次数更少了。春天娘捎来豆芽和小米,夏天捎来西瓜、豆角,秋天捎来萝卜和白菜,冬天捎猪肉、鸡蛋和花生油。偶尔回一趟娘家,打开冰柜,里面塞满了我和三哥买的肉,见我们回来了,她才肯拿出来吃。在我离家前,娘整宿不睡。她要给我挑最嫩的豆角、筛花生、剥豆子,分类装好后,确保车里塞不下了,她才肯罢休。最后再为我做一顿工序复杂的油糕。我心里过意不去,离家前偷偷在炕褥底下、柜子里塞些钱,以贴补家用。娘打来电话说,他们还能干得动,家里有收入,我刚成家立业,用钱地方多。已让爹帮我把钱存在银行,托人把卡捎给我。
娘年逾古稀,坚持种着几十亩地。她说,这样晒太阳最痛快。村里人夸她能干。我却觉得,娘骨子里有股韧劲儿。每逢我工作疲惫的时候,想想还在泥土里奋斗的她,我就不再敢说累。她不止一次提醒我,挣着国家的钱,要善待每个学生,那是无数个家庭的希望。
娘,我最好的娘。这一生,我能为你做的事,就是抽空常回家看看。若有来生,我想做你的娘!像你爱我一样,给你最好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