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多年前的一个冬季,点亮秋冬的树叶纷纷飘落,光秃秃的树干在风雪中不知所措地摇曳。圣诞的日趋临近,忙坏了欧洲主妇们。沿街走来,街边小别墅,及其院内树木都被装饰得无比温馨,就连马路上的路灯,也被扮成了圣诞树模样。
到了晚上,这里就像是一个童话世界。
我住在远离维也纳一个小时车程的小镇上,镇中心除了三家大超市和一些小日用品店以外,就没有什么可逛的店铺了。不仅如此,多数店铺依然保持着上百年来午休的习惯。
好在我先生和维也纳有很多业务上的往来,我和孩子常搭车同去。见朋友,逛Naschmark (中国市场),嚼着中国餐,丝毫不觉已然身在异国他乡。这种悠闲的日子在二女儿出生后,竟变得奢侈起来。一方面家务繁多,另一方面带着两个小孩子出门确实诸多不便。无奈之下维也纳逐渐去得少了,和朋友们互相倾诉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
身在异国他乡,尤其是有了孩子,思乡之情渐上心头。儿时的美好反反复复在梦里重现。无数个夜晚,待家人酣然入睡,我躺在床上划拉着手机,试图找人说说共同的过去,各自的当下,却总是写了删,删了写,写了又删,最终把自己埋进深夜的孤单。冬天里欧洲和中国时差7个小时,这边的夜晚恰是国内凌晨。三更半夜的, 我就更加不便去叨扰隔天还要上班的亲朋好友。
这个午后,窗外连绵不断的大雪,毫无预兆地吞没了阿尔卑斯山脉。视野之内,尽是灰白色的景象。房前房后以及远处的山坳和森林,全然笼罩在迷茫的大雪中。
二
“叮— —”一条微信传了进来,是好友杨。她问,最近好吗?下周我们回慕尼黑过圣诞,你们全家一起来啊。盯着微信,认真地读了好几遍。来自母语的关怀与邀约,激起了内心深处对亲朋的思念,以及对国内点滴事情了解的渴望,除此之外,我还那么急切地想要拉着闺蜜的手,倾诉这一年来满腹的牢骚。杨是我多年的好友,许久未见,甚是想念。她先生是德国人,在上海经营着一家公司,想必这是乘着假期回来和公公婆婆一起过圣诞,迎新年。大多数欧洲人和我们中国人一样,都是每逢佳节倍思亲。
从我家开车到德国慕尼黑大约五个小时,小女儿六个月大,刚开始喂辅食,能否经得起这长途跋涉?转念一想,反正小宝宝多数时间都是在睡觉中度过的,给她借一个好的婴儿车载座椅,睡在里面极舒服。万一哭闹厉害了,就进路边服务区休息一下。
“咚,咚,咚,”很轻很轻的敲门声,若不侧耳倾听,还会误以为是门外雪花砸地的声音。零下十来度,又下着大雪,来的肯定是住在对面的婆婆Rosa。一个身高一米七,年过7旬,最远去过意大利的奥地利女人,对谁都是一副菩萨心肠。德语Rosa是玫瑰的意思。玫瑰奶奶每天都过来陪孩子们玩,帮我做些家务,询问是否有需要她从超市带回的菜。说句实话,在奥地利生活的这两年,多亏有了Rosa的贴心照顾。孩子们的爸爸早出晚归,忙着养家糊口,累得每每回到家,来不及吃饭倒头就睡。孩子的事情,根本就指望不上他。
“门没有关,请进。”我盯着电脑,头也没抬。衣帽间传来轻微的咳嗽和悉悉索索的脱外套声。“孩子们都睡了吗?”婆婆一面问,一面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嗯,吃完午饭就都睡了。”我抬起头,微笑着,算是打了招呼。
“您坐一下。”婆婆挨着我坐了下来。
“看什么呢?哎呀这些电子产品,我这个老太太一点都不懂。”婆婆好奇地伸过头来看我的电脑。“订酒店呢,我们下周去慕尼黑,那里来了一个我的好朋友。”我飞快地说。
“什么?这么冷的天,你要带两个孩子去慕尼黑?萨尔斯堡最近有大雪,小宝咳嗽也没有好。”婆婆瞬间变脸了,语气越来越重,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她真的生气,欧洲人藏不住事情,什么心思都摆脸上。
“我要去,谁也挡不住。”我也来气了。这一盆从天而降的冷水,浇的我手脚冰凉。向来因为母亲教导我,一定要孝敬公婆,并且婆婆对我和孩子一直也是掏心掏肺,所以我从来没有反驳过她的决定。倒是我先生常和她唱反调。
空气凝固,僵持,大约十来秒的时间,耳畔传来轻如蚊吟的一句“我回去了!”,很低,却很重。不等我应声,她起身就走,走得那样快,以至于听不出那重重的关门声,是风刮的,还是她刻意的情绪宣泄。
三
我委屈地愣在电脑旁,内心波涛汹涌。谁能理解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的苦?自从有了孩子,睡不好,吃不定时,常常拿零食来缓解压力,体重也就高居不下。在家里我也是被妈妈捧在手心里的宝贝啊。想到此,眼泪滴滴答答像开了闸的水,止也止不住,索性就痛快地哭一会。
晚上先生刚进家门,我就提起了下午的事情,抱怨起了婆婆,这是我第一次抱怨婆婆。语气中流露出小女人的满腔委屈。他说,没事的,我妈只是担心孩子,晚饭后他就把酒店给订了,还特地选了一间上好的酒店。
隔天下午小宝突然发起烧来,咳嗽加剧,我一时间慌了手脚,不知道该怎么办。诊所离家倒是不远,但是现在外面下着大雪,要是走路去,岂不是雪上加霜。平常大事小事,都是婆婆开车带我们出去,也没有想过自己考个驾照。情急之下拨通了婆婆的电话,刚嘟了一声,心虚地赶紧摁掉。她昨天那么生气,肯定不会再管我们了。算了,再等等,先生马上就回家了,我先给孩子做物理降温。
“咚,咚,咚,”重重的敲门声。没等我起身,门就被推开了。本以为在我们走之前,婆婆都不会再过来了 。“奶奶——”大宝抢先冲了过去,抱住奶奶的大腿,她也顺手抱起大宝,在大孙女的脸颊上慈爱地亲了一口,她从来不亲孩子的嘴唇,说自己人老了。
“在家里就听孩子一直哭,嗓子都哑了。”婆婆说。
小宝看奶奶来,也可怜巴巴地伸手要抱。
“小宝发烧了。”我低声说。“那还等什么,我回家开车,你快带上医保卡和母婴本,一起去诊所,不是还要去慕尼黑的嘛。”婆婆临阵不乱地指挥我。
“好的,好的。”一听她言下之意同意我们去慕尼黑,我快乐得像个孩子,惹得婆婆忍不住笑了出来,低语了一声真是个孩子。
经过上次的暗争,婆婆没有再过问去慕尼黑的事情。只是每次抱着小宝做雾化的时候,都自言自语地念叨,宝宝快点好起来,奶奶也好睡个踏实觉。
到了临行前一天,小宝还是有点轻微咳嗽,出行应该没有问题,我把雾化器和药以及宝宝必须品都装箱了。连日来除了对孩子病情的担忧,萦绕心头的还有“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的畅想。
出发当天,天公格外赏脸。连日来的雪停了,懒睡了多日的太阳也爬上了树梢。门前雪地上,到处是小松鼠和梅花鹿们出来觅食的足迹,可爱极了。我准备了些干粮在门外的木筐里。出门这两天,不能让这群特殊小邻居们饿肚子。 一切准备就绪,再三清点,一样不少。这时婆婆挂着笑容推开了院子大门,径直走了进来。
这些天孩子病情略微好转,她的心情也逐渐好了起来,每天早上都亲自来给孩子做雾化。进门后,杵在衣帽间的行李箱,抹去了她脸上所有的表情。“你没看天气预报吗?今天全国零下十几度!萨尔茨堡那边连降大雪!两个孩子都病着,你不管不顾,有你这样当妈的吗?奥地利每年因为感冒死多少人!” 声音颤抖哽咽,婆婆说不下去了。一把从我怀里夺过二宝,出于母亲的本能,我用力争夺了一下,又立马松开了手像是被弹簧给弹了回来。这奥地利女人脱下棉袄,麻利地把小宝包裹了起来,贴在心口,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愣愣地看着她疾走的背影,有些不知所措。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眼里溢出的泪水,紧跟着我看见,当她走出大门口的刹那,院子两侧的台阶,被阳光斜射出来的影子,刚好印在她抖动的双肩上。那一刻,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天使,挥动着翅膀的天使。
时隔几日,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一阵清脆的门铃声后,久违的好友带着她的先生和孩子,满身披挂地来到了我家门前。
玫瑰奶奶推开她的窗户,探出头,向我们挥手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