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认识一个非法移民。他是我一个故人的朋友。
他叫陈哥。陈哥彼时已经在美国住了十几年,苦等大赦。
陈哥是个聪明人。他掌握了美式中餐的秘悲制酱料配方,这意味着他从此工作无虞。在美国遍地开花的中餐馆,就是和麦当劳,肯德基一样的存在。
陈哥一天上班十小时,一周上班六天。没有工间休息,但可以在后门外抽菸,所以陈哥烟瘾很大。陈哥除了炒菜,主要制作酱料。他制作酱料时不许别人在旁边看。
一周一天的休息,陈哥主要有两项娱乐。第一项,到街角便利店打老虎机。于是周围路过的人时常听到响亮的F起头的美国国骂。这是陈哥会说的唯一一句英语。
另一项是观看亲人们的录像。他观看次数最多的是父亲和母亲葬礼的全过程。其次是他两个孩子的日常生活情景。录像带是他老婆寄过来的。录像里,两个儿子已经从幼儿长成少年。
陈哥的老婆带着两个儿子住在老家。陈哥的老家在福建长乐一个乡村。那个村里基本都是女人扶养孩子,照顾老人。没有男人。那个村里有楼。家家户户都建楼。三层,四层,五层。陈哥家的是五层楼,最气派。建楼的钱,都是海外的男人们寄回去的。
陈哥当年用了近两个月时间才抵达美国。他的旅程大致如下:和蛇头接头,写下三万美元欠条。在蛇头安排下,先飞往泰国。到达泰国后,头顶行李游过一条河,陈哥不知道是什么河。到了河对岸,陈哥坐上另一趟飞机,飞往欧洲,下飞机后,被面包车运到一个农场。陈哥在不知位于欧洲何处的农场住了一个多月,再次坐上飞机,飞往墨西哥——陈哥很幸运,不需要坐船飘洋过海。到了墨西哥以后,陈哥的行程和十几年以后的走线人流重叠。经过几天跋涉,陈哥的双脚终于站在美国自由的土地上。
随后的故事就简单了。陈哥从打杂干起,三年还清给蛇头的欠款,再一年年苦熬,偷师学艺,终于混成炒锅。陈哥的终极理想是开餐馆,当老板,所以结交会说英语的我的故人。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故人另谋生路,陈哥只能继续打工。
当年我听到这个故事,很感慨。感慨陈哥敢冒风险,能忍孤单,肯受辛苦。我更佩服,佩服陈哥努力上进,佩服陈哥心存梦想。
我心想,陈哥其实不就是美国梦的明证吗?
后来我时常想起陈哥。特别是“东大”崛起以后,我会猜,陈哥不知道有没有后悔过?不知道他有没有等到大赦,拿到绿卡?不知道他有没有找到另一个合伙人,成功变身餐馆老板?
我猜不到。但是还有我猜不到的。我本来以为往事已经尘封,“东大”既然崛起,不会再有人步陈哥后尘。我再也猜不到,陈哥走过的路上,依然络绎不绝,人潮如涌。
我更猜不到,美国,这个自由的乐土,选出了“King”。
King要把像陈哥这样的非法移民赶走,于是洛杉矶就乱了。于是墨西哥的国旗就在洛杉矶街头招展了。
于是我想起陈哥。西裔挥舞墨西哥旗这件事如此眼熟,因为在另外一些类似事件中,我也见到有亚洲或者中东移民挥舞来源国的国旗。如果陈哥置身这些事件,不知道他会不会挥舞他母国的国旗呢?完全有可能,陈哥是一个有梦想的人。
但我提起国旗,并不是想指责那些人逻辑混乱,逃离一国,却又捍卫那国。我只是觉得悲哀。那些非法移民为什么挥舞母国国旗?因为他们没有位置,他们无处安放自己的身体和心灵。
他们不比任何人卑贱,他们的贡献不比任何人少,他们的牺牲更大。他们和所有人一样渴望被尊重,值得有自由。可是他们没有身分,他们是非法移民,他们被称为叛乱分子。
可是只要不偷不抢不骗,不伤人杀人放火,有谁是“非法”的呢?我们所有的人不都是地球的主人,不都是世界的公民吗?
先来者嫌弃后来者,既得利益者防范欲分一杯羹者,正符合人的自私本性。而King,利用的就是这一点。乱?正好说明强硬措施是对的。
想关国门也可以,一刀切不行吗?既往不咎不行吗?不行的。因为如果把问题简化了,King就显得没有用处了。
所以作秀是必须的,调动军队是必须的,不然如何捍卫权力?
所以这个世界上,移民不是问题,种族不是问题,人性才是问题,阶级才是问题。
权力才是问题。
美国的笼子如果不关权力,而关移民,后续如何,不可想像。
而我只盼望,幸运一些的人们不要把不那么幸运的人作为敌人,因为大家都不过是底层,大家谁也离不开谁。
我只盼望,没有立足之地的人,只有King。
撰文:语冰
图片:A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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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湖南人,厂矿子弟,移加二十余年。两个孩子的母亲。重构写作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