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圣经经文接一段诗歌,轻缓的音乐流淌在痖弦的告别式上,我坐在来宾席,一边聆听,一边想静下来……自痖弦老师走了后,有好一段时间,无法静下心来!
2024年对我来讲,是很残忍的一年,两个高我一届的大学学长走了,双十节庆刚过,就是痖弦……
而痖弦老师的远游,让我感触更多!
说来也算是一种缘份,《创世纪》三巨头中,洛夫与痖弦跟我有“间接”关係,他们与先父都是1949到台湾那批大时代的流浪者,我的大伯跟洛夫早年曾是同袍朋友,叔叔则是痖弦在政工干校的同期同学,也是同寝室的室友,痖弦的一个外甥女还是我大学同班同学。
也就是这些看似错综但又不算複杂的关係,加上在台湾写稿和投稿都与两位前辈时有互动,1998年移民到温哥华,彼时洛夫和痖弦都已在大温哥华定居,洛夫与琼芳师母住列治文(Richmond),痖弦与桥桥师母住三角洲(Delta),初来乍到的我,自然得先拜望前辈诗人。
真相大白
记得刚来温哥华那年春天,约了两对前辈夫妇出游,我开著TOYOTA那款ECHO小车,先去列治文载洛夫夫妇,再去三角洲接痖弦夫妇,当痖弦带著一个小型氧气瓶出来时,我怔了一下,他笑著说:“这是桥桥要用的。”
因为很早就知道桥桥师母的肺功能不太好,我没有多问。痖弦看著我那外型可爱却弱不禁风的小车,连连笑著说:“桥桥很瘦的,挤得下挤得下。”
我其实不介意,只是以前都是在各种文章裡略知桥桥师母的身体状况不佳,却不知她日常需要依赖氧气瓶。
2004年8月8日,我听说桥桥师母身体不太理想,买了盒蛋糕去痖弦家,一起为师母祝祷。
那次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桥桥师母,隔年(2005)1月7月桥桥师母过世。22日告别式上,痖弦顶著满头的白髮致词时语带腼腆地说,其实他的头髮早就白了,但有桥桥师母为他染髮,所以头髮一直是黑的,让不少人以为他“青春永驻”,“桥桥过世后,我也不想再染髮了,这下‘真相大白’了。”
有女承衣钵
痖弦两个女儿中,大女儿小米(王璟苹)承下了诗的衣钵(也写小说),但我刚来加拿大时,小米不在温哥华,只有小女儿豆子(王璟萦)与痖弦夫妇住在一起,豆子于卑诗大学(UBC)毕业后,在银行工作,我则因新闻工作关係,与豆子反而最常连络。
有一女替父亲传下诗人的行业,痖弦想必已满足了,他总是跟我回忆起第一次知道小米写诗,是来自小女儿的“报料”:“有一次豆子跟我说:‘爸!我看到姐姐偷偷写一些奇怪的东西。’哈哈!我才知道,小米也在写诗。”
桥桥师母过世后,痖弦与豆子住一起,我在给任职的报社提新闻专题计划时,偶而会“设计”出可以有理由找痖弦(和洛夫)採访的题目,在工作之馀顺便去探望,例如父亲节专题,还有长者运动养生专题、两代相处专题……
有一次配合父亲节,去跟痖弦做访问,採访内容已记不清了,但过程中要拍一张痖弦看著女儿幼时照片的镜头,我还记得痖弦端详著小米和豆子的照片时,一直呵呵笑著“长大了长大了”,一行泪也从他的眼角裡爬了出来……
对诗,有所坚持
广西教育出版社在1998年出版了我与白灵合写的“中国现代作家作品欣赏丛书”《痖弦、郑愁予》,痖弦说他原来有一本,但忘了给谁了,我便在2007年11月一次採访的机会中,带了一本送他。(注)
那次他也回送了我一本洪范版的《痖弦诗集》,笑著跟我说:“这是我的全集。”
我顺口问他,在“全集”的作品之后,真的没有再写诗了吗?
他的回答是,偶而涂个鸦还是有的,但因为编辑工作太忙,根本成不了诗,通常就是写了就扔了,痖弦对写诗,一直看得很神圣,生活中的灵光一闪,除非能将它发展成正儿八经的一首诗,否则就没必要拿出来“炫耀”。
他对自己不满意的作品也是如此。
一个研究新诗的学者,想要研究《痖弦诗集》外的作品,曾委託我就近问痖弦,有没有未收入《痖弦诗集》的作品,他直言“有”,但不想拿出来示人,“收在《痖弦诗集》的作品,都是经过我精挑细选过,那些没收入的作品都是瑕疵品,我就不想拿出来‘祸害’读者了。”
他希望让读者看到的痖弦作品,都是最好的,给读者最美的印象,不想让这印象掺有杂质。
笑谈感情
在桥桥师母过世后,“痖弦会不会再娶”的问号一直在文坛中流窜,我也曾当面问过。我很惊讶他没有避讳,坦言是有一名女子曾跟他表白过,印象中他告诉我:“感情面,我对桥桥的爱很深,不可能走出来,现实面,我这个年纪了,也没有必要耽误人家,是吧!”
痖弦对待自己的感情相当认真且坚定,但在看待世间情爱时,时不时也会发出他的幽默金句,2020年初白灵来访,我们在痖弦家聊了不少台湾文坛的八卦,聊到某个诗人的感情纠葛时,痖弦笑著脱口而出:“人生苦短,总要搞点事儿出来,弄点乐趣嘛!”
白灵那次访痖弦,让我想起第一次跟痖弦深谈,是1989年我帮《小说族》杂志做的採访,跟痖弦约在联合报附近的一家咖啡厅,我们还合拍了一张照片,藉著白灵的到访,我跟痖弦提到那年的採访,希望能再拍一次不同时间不同地点但拍摄位置一样的照片。
最后一面
白灵回台湾之后不久,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扑向全世界,加拿大卫生部门特别提醒民众,长者若感染,后果比年轻人感染更严重……
疫情期间,我几次想去探访痖弦,打电话去他家,都没人接,有一次小米在回电中解释,痖弦一直在家防疫并静养,但因诈骗和骚扰电话很多,如果两个女儿不在家,痖弦不接电话。
疫情之后,大概是2023年初,痖弦打电话给我了,寒暄了两句,我感觉他说话没有那麽利索,心想这与年纪大有关,也不敢聊太久,便匆匆挂了电话。
今年初,住旧金山的诗人张堃问我痖弦的情况,因为他几次打痖弦家电话,一直没人接,託我问问,我跟豆子连络上之后,才知道痖弦老师住院了,他们姐妹俩轮流照顾,我还问豆子,需不需要去帮忙,也被谢绝了。
9月18日,痖弦的脸书帐号上有他在阅读《创世纪诗杂志》创刊七十週年纪念专号的照片,并写著“我们几个在诗坛耕耘七十多年,对于创世纪诗刊,我们从来没有离开过”,啊!我想,痖弦老师终于又要活蹦乱跳了,心也安了不少。
没想到,不到一个月,双十节刚过,10月11日,我在痖弦的脸书上看到他“回到神的家中”的消息……顿时如遭痛击!
一回想,距离桥桥师母的离世,整整20年,而2020年白灵来访那次,竟是我与痖弦老师的最后一面了!
告别的季节
洛夫老师2016年回流台湾之前,在温哥华近20年间,本应该与痖弦多所往来,实际上他们住的地方分属两个城市,相距约25公里,洛夫虽然在加拿大考了驾照,但开车范围只限于列治文市,痖弦的出行则需要有人接送,因此两人通电话的机会比见面多。
但无论如何,创办《创世纪诗刊》的革命感情长在,因此2018年洛夫传来辞世的消息时,那是深夜,我第一个打电话给痖弦,电话那头他传来一声轻歎:“唉!”
那一个字,我却听出了千言万语。
如今,痖弦也揹起了行囊远去了。尽管知道92岁已属高龄,不应该太过悲伤,但在有那麽些许因缘的晚辈心裡,仍然隐隐作痛!
小米的夫婿John、豆子和小米在台上以和缓的语气分别穿织他们对父亲的万般不捨,在台下的我,脑海裡却不断晃动著洛夫、痖弦,以及更早的羊令野、商禽、辛鬱,与父亲那一辈的形象……
在台湾,还有向明、郑愁予、碧果、张默……持续传递那一个世代的人情、诗意和温暖,但在温哥华……
已是霜降时节,就要入冬了!
(注)这本书原是简体字版,2019年由秀威资讯公司将痖弦和郑愁予的部分拆开来,改以正体字版《风华──痖弦经典诗歌赏析》、《传奇──郑愁予经典诗歌赏析》面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