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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思敏才 学贯西中——纪念郑哲敏先生

原创2024-04-10 |作者:王艺 | 来源:加拿大乐活网

在异国他乡,得知恩师郑哲敏先生仙逝的消息。一刹那间,泛起万千思绪……

一 无愧敏才

回忆起当年刚入学的时候,有一天下午,在图书馆查阅一篇和流体力学相关的英文论文,颇感吃力。文章里面还有一幅根据实验数据绘成的插图,图线很是奇特。看了老半天,忽然想起以前看过的一本关于混沌学的畅销书(Chaos: Making a New Science,James Gleick 著),觉得应该是里面提到的分叉现象。混沌现象是由系统的非线性机制产生的,而流体力学方程正好就是非线性的。

当时心想:“哪天向老先生请教一下,看他怎么说。估计他是爆炸力学专家,可能还真的不知道混沌学;再加上他已经有八十高龄,又是名人,平时事务繁忙,估计没有太多时间和精力来阅读文章了解混沌学;况且就算他了解,也未必能够想得起来。”

结果,把插图给老先生一看,他先大概阅读了文章有关章节,再略加思索片刻,前后不到两分钟,就给出了看法:“这个应该是混沌学中的分叉现象,因为流体力学方程是非线性的,而混沌学和非线性有关。”

我不由地暗暗惊叹:“真是虎老雄风在!三个院士头衔果然不是白拿的!知识面宽,反应快,解释清晰明了而且逻辑性强。”

当时,对于读研究生,我的岁数偏大,有时心猿和意马活动起来,甚至还在想有没有必要读书做学问。不过在发生这件事情以后,人开始变得更加专心起来,并告诫自己:“还是先不要再胡思乱想什么下海、经商、赚钱了,老老实实地跟在宝刀未老的老先生后面,认认真真地读个学位。”

后来,在和老先生的交流当中,发现他甚至对其他领域外国有名专家学者的学术论文,也能很快提出独到、深刻和正确的看法。老人家的知识面之宽,学术思维之活跃,抓住问题关键并提出解决方案的本领之强,着实令人惊讶!

在临近毕业时,老先生审阅我的关于圆柱涡激振动的学位论文,若有所思地问道:

“为什么要用这样的无量纲参数?”

“这个领域的专家论文都是采用这套无量纲参数,因此我也就跟着采用。”

“别人都这么用,就一定没问题吗?就一定要跟着用吗?”

“应该没什么问题,专家是美国名校的教授,已经在这个领域研究很多年了,在权威学术期刊上发表了很多论文。”我一边回答,一边在想:

“难道您老人家,还能提出新的无量纲参数?”

过了两天,老先生打来电话:

“你用雷诺数除以约化速度。”

我照做之后,发现得到一个新的无量纲参数,和流固耦合系统本身固有的自然频率相关,和流体的来流速度无关,可以称之为耦合固有频率。

原来的那一套表述圆柱涡激振动的无量纲参数,因为没有频率这一项,而难以直接看出是在研究振动现象;并且其中的约化速度和雷诺数,都会随着来流速度的改变而变化。

相比之下,郑哲敏先生提出的这一套新的无量纲参数,不仅因为包含耦合固有频率,一看便知是在研究振动现象;而且其中只有约化速度随来流速度发生变化,从而使得表达形式更加简单明了。

严格地说,在进行圆柱涡激振动的模型实验时,模型和原型之间除了质量比和阻尼比必须相等,耦合固有频率也必须相等,才能认为模型和原型相似。

可以看出,郑哲敏先生极为擅长量纲分析,因为他能抓住研究对象的主要物理特征,不仅使物理图像更加清晰,物理机制更加明白,而且数学表达形式尽可能简单明了。

老先生真是无愧于他名字中的那个“敏”字!

不错,专家是美国名校的教授;不过,老先生还是美国工程院的院士呢。

在郑哲敏先生85周岁生日时,我在敬赠给他老人家的生日贺卡上,由衷钦佩地写下一副贺联

哲思敏才 才如东海长流水

松龄鹤寿 寿比南山不老松

这是他老人家的真实写照。

二 非凡成就

说起郑哲敏先生的科学成就,都会提到爆炸力学。然而在现实中,爆炸往往是由人工造成,并不是自然界中的常见现象。那么,为什么对爆炸的研究,会给老先生带来如此巨大的荣誉?

首先,是因为爆炸力学重要和广泛的应用价值,包括军工、民用等方面。

另外,则是因为爆炸力学的重大学术价值,特别是流体弹塑性体力学(Hydro-elasto-plastic body mechanics)模型的成功建立。

地下核爆炸产生的超高温度和超大压强,使原本只是固体形态的岩石形成气化区、液化区、压碎区、破裂区和弹性区等不同分区,所以不能再简单地将岩石作为固体来处理,需要将流动性、弹性和塑性统一考虑进去,才能得出好的分析结果。

地下核爆炸计算模型中岩石变形的区域划分示意图

有鉴于此,郑哲敏先生与合作者独立于国外,创建了流体弹塑性体力学模型,将流体力学、弹性力学和塑性力学融于一炉,用统一的方程组来表述,并且以此模型准确地预测了地下核爆炸。

在我看来,这个模型的成功建立,带来了两大突破:

一个是科学概念上的突破,即流体弹塑性体这一概念的提出。通常认为,一个物体,要么是固体,要么是流体,不可能同时既是固体又是流体。一个物体,也不可能同时具有弹性、塑性和流动性这三种变形。流体弹塑性体的提出,表明在某些情形下,固体和流体这两种不同的状态,可以并存于同一个物体中;一个物体也可能同时具有弹性、塑性和流动性这三种不同的变形。这不仅是科学概念上的突破,也是人们观点上的突破。流体弹塑性体这一概念,后来还被

郑哲敏先生成功地应用于穿甲破甲的研究中,充分显示了这个概念的有效性。

另外一个突破,则是采用统一的方程组,来描述地下核爆炸后形成气化区、液化区、压碎区、破裂区和弹性区等不同分区的岩石。这简直有点不可思议,因为一般认为,不同状态的分区需要分别采用不同的方程来处理。统一的方程组,不仅反映了自然规律的统一与和谐,还巧妙地避免了核爆导致不同分区范围随时间发生变化所带来的分析困难,由此显示了郑哲敏先生高超的理论技巧。

这两大突破,正是流体弹塑性体力学模型的精彩和美妙之处。正确的科学理论,往往是优美的。

流体弹塑性体力学模型的成功建立,标志着爆炸力学这一学科的成熟。如果由此出发,更进一步,将流体力学、弹性力学和塑性力学,在更深层次上,完美地统一到一个广义的力学理论中,则学术价值和科学意义将更加非凡重大。

郑哲敏先生因为爆炸加工、地下核爆、穿甲破甲等爆炸力学方面的非凡成就,被媒体誉为“驯服”炸药的人,并因此拿到中、美两国三个院士头衔,获得中国最高科技大奖。

而历史上还有一个人,因为发明炸药而发财致富,并创立了世界最高科学大奖,从而名垂青史,他就是诺贝尔(Alfred Nobel)先生。

另外,宇宙,是从大爆炸中诞生的。

一切自然规律,也随之出现。而表示这些规律的各种方程,形成一个极其广大、甚至无垠的统一方程组。宇宙中的万事万物,都依照这个统一方程组,运动着,变化着,概莫能外。

由此可见,研究爆炸,是多么重要了……

三 成功要诀

划时代的围棋巨匠吴清源先生,以“才情”二字来概括成功的秘诀。才,才华也;情,热情甚至激情也。要想在某个领域获得成功,既要有那方面的才华,也要有那方面的热情甚至激情。而郑哲敏先生正是这样一位同时具备极高天赋才华和极大科研热情、堪称才情过人的力学大师。

此外,郑哲敏先生还是一位心无旁骛的科学家。他高度专注于他所擅长的力学领域,即使从事领导管理工作,也是和力学密切相关。这也与吴清源先生提倡的“不搏二兔”之要诀相符。

还有,两位力学大师钱学森和钱伟长分别是他的博士导师和学士导师,并且他分别在世界和中国的顶尖名校获得博士学位、硕士学位和学士学位,这正好符合大数学家华罗庚先生提出的“下棋找高手,弄斧到班门”的治学理念。

而郑哲敏先生本人则取法乎上,提出“要干出汗的活”,强调“要比别人干得好”,不仅这样要求学生,也是这样要求自己。

如果要让我总结向郑哲敏先生学习的亲身体会,再加以补充,那就是:“不人云亦云,不盲从权威,敢于合理突破”。另外,“既能动手实验实践,又能动脑总结规律上升为理论”。

由于上述高标准、严要求,郑哲敏先生皆能做到,故而能成为力学巨擘。

四 理念哲思

郑哲敏先生和他的导师钱学森先生,一生都是工程科学(又称技术科学)理念的积极倡导者,并且身体力行,着重于应用已有的科学理论去解决实际工程问题,同时又在解决工程实际问题的过程中,进一步深化发展原有理论,甚至提出新的科学理论。比如,他与合作者提出流体弹塑性体力学模型来预测地下核爆炸,称得上是一个经典的工程科学成功案例。

冯卡门(Theodore von Kármán)有句名言:“科学家研究世界的本来面目,工程师创造前所未有的世界。”这句话也道出了工程和科学的区别:科学着重于研究,工程则是通过实践来创造。工程科学,简而言之,就是应用于工程实践的科学。它的形成和发展,填补了原本存在于工程和科学之间的鸿沟。从哲学角度来看,工程科学这个理念,既接近中国大思想家王阳明提出的“知行合一”的心学核心理念,也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认识论、方法论和真理观,即:理论联系实际,从实践中来,到实践中去,在实践中检验和发展真理,深化和完善对真理的认识,并推动实践基础上的理论创新。此外,这个理念还散发着“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的古典诗意和智慧光芒。

时至今日,工程科学这一理念,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广泛的认同:美国在1963年成立了工程科学学会(Society of Engineering Science,简称SES);一些世界名校如美国的哈佛大学、加拿大的多伦多大学(钱伟长先生的母校),设立了工程与应用科学学院或者工程科学学部;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和中国科学院大学这两所中国名校,也拥有工程科学学院。

值得一提的是,德国哥廷根大学(University of Göttingen)这所世界名校,不仅是应用力学这一工程科学分支学科的发源地,而且也是郑哲敏先生和他的导师钱学森先生的师承源头之所在。具体师承关系是:郑哲敏的博士导师是钱学森,钱学森的博士导师是冯卡门,冯卡门的博士导师是近代应用力学奠基人之一的普朗特(Ludwig Prandtl)。普朗特曾经是哥廷根大学技术物理学院的院长。而推荐他担任这一职位的克莱因(Felix Klein),不仅是哥廷根大学极具声望的数学教授,还致力于加强数学和机械、建筑等工程学科的结合,从而成为应用数学、应用力学、甚至整个工程科学发展的重要推动者。

五 言传身教

郑哲敏先生不仅在科学研究上成就非凡,而且在教学育人方面也卓有成果。

他对学生强调自我努力的重要性。还记得初次和郑先生交谈,他对我说不少人报考他的研究生,是因为他的名气,但还是要自己努力。这大概就是“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不过,虽然他对学生强调自我努力,却又乐于和年轻学生交流,即使在八、九十岁的高龄,也是如此。在讨论学术问题时,他总是全神贯注,表情机警而严肃,目光则炯炯有神,有时甚至如同一把锐利的手术解剖刀,要将复杂的问题层层剖析,直到找出问题的关键要害和解决方案之所在。而一旦交流到了比较重要的地方,他的身形往往会微微耸起,就像是一只警觉的老虎发现了猎物。在讨论中,他乐于分享自己的观点和看法,并且时常会拿起笔来,写下一些公式来加以论证说明,充分展现了科学家特有的严谨,以及对学术研究的由衷热爱。有几次我在离开他的办公室的时候,特地回头看看,发现老先生还在盯着墙壁白板上的公式,神情很是专注,似乎仍在思考,又似乎依然沉浸在刚才的交流讨论当中。

有趣的是,我曾经不止一次在学术讨论时听老先生说过:“等一下,请把刚才说的再讲一遍。我没那么聪明,没弄明白。” 这不禁让人想起那位自称不怕在年轻人面前暴露自己愚蠢的大物理学家玻尔 (Niels Bohr)。而实际效果则是:当你试图通过再讲一遍向老先生解释清楚时,你的思路也会变得更加清晰,更加接近甚至找到正确答案;当然,有时也会发现刚才说错了。

郑哲敏先生就是这样通过言传身教,让后学晚辈受益匪浅。而曾经受教于他的年轻学生,有的已经成长为院士级别的科学家(比如中国科学院和欧洲科学院的双院院士白以龙先生)。而老先生看到学生的进步,会很开心,也乐意帮助他们。当年,非常意外地,我这位高龄考生,竟然以力学所年度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郑哲敏先生的博士生。力学所网站发榜公布新生奖学金名单时,自己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确定无误后,告知老先生,他老人家也非常意外和开心。不久之后,在楼梯上远远地遇见,老先生还用手碰碰旁边的白以龙院士,笑眯眯地指指我,好像在说:“那是我新收的博士生。”毕业后不久,我联系到一所加拿大的大学,愿意提供博士后研究。我将这个消息告诉老先生,他老人家还为我写了一份很好的推荐信。

虽然关心爱护学生,但是郑哲敏先生也严格要求学生,有时会督促研究课题的进展,也会直接指出不足。他曾经说我的英语口语发音不准,我当时还想在国内看懂英文就可以了,这么大岁数又不可能出国,没必要对英语口语提太高要求。出国以后才发现,英语口语是多么的重要,而且现在即使在国内,有时也要和外宾交谈。因此,真的非常需要提高英语口语水平。

简而言之,虽然在博士生阶段,我的表现并不总是算好,老先生却一直对我很好。吾幸遇良师矣。

六 尊师重道

郑哲敏先生本人尊师重道。他非常尊敬他的博士导师钱学森,就像钱学森非常尊敬他的博士导师冯卡门一样。在一次交谈中,我称赞他在力学领域中的成就堪与钱先生相媲美,他却真诚而又谦虚地说:“我怎么能和这么了不起的大科学家相比呢?”钱学森先生去世后不久,我们在郑先生的办公室谈及此事。他的表情很是沉重哀伤,说自己很有可能不久之后会随钱先生而去。我赶紧安慰他老人家,说看他平时走路时身体的平衡性和协调性都很好,一定会很长寿。真的说中了!郑先生和他的两位导师钱学森、钱伟长,都是在97岁左右的高寿辞世。两位钱先生的寿命略低于98岁,而郑先生的寿命则略低于97岁,也许是不愿意在长寿方面超过他的老师。

郑哲敏先生看望钱学森先生(网络图片)

郑哲敏先生也很推崇现代流体力学之父普朗特,可能不仅仅因为普朗特是本门祖师爷的缘故,而且还因为他给近代力学的发展带来极其深远的影响。另外,两人的科研风格非常相似:善于动手做实验,尤其擅长抓住现象的物理特征,用数学公式加以准确描述。所以,老先生能够真正理解和欣赏普朗特。他曾经向我推荐普朗特的经典著作《流体力学概论》(Essentials of Fluid Mechanics)。我从互联网上下载后,略微看了看,觉得这本书有点旧了,因为里面的主要知识点都学过了,再加上平时比较忙,就没有再仔细阅读。现在想来,估计郑先生是希望我通过研读那本经典著作,去体会普朗特这位大力学家的研究思维方式,从而提高自己的科研能力,着重点其实并不是书里的知识。

七 领导有方

郑哲敏先生当过领导,不过他几乎没有和我聊过这方面,也许是觉得和年轻人谈论这些不太好。我认为他的领导才能是在工作实践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就像他做科研也是面向工程实践一样。他老人家是一位注重实践的人,而不是一个空谈的人。

老先生的领导诀窍,应该和他治学一样,是“要出汗”和“要比别人做得好”。“要出汗”是指勤奋工作,不辞劳苦。他老人家在八十多岁高龄,还在为力学所和其他单位的技术合作辛苦奔波。“要比别人做得好”,只有这样才能让人信服,才能取得科技进步,才能保持力学所的高学术水准。另外,他老人家能欣赏他人的真才实学,知人善任;又能坚持实事求是,抵制弄虚作假,提倡科研道德。

搞科研和书本、仪器打交道多一些,研究物性;当领导则是和人事打交道多一些,接触人性。老先生和我说过“人无完人”,可能这就是他与人相处的体会。或许,他是想告诉年轻人,要懂得包容。

老先生还曾经和我说起过奥本海默 (J. Robert Oppenheimer) 和田长霖的故事。很明显,作为中国科学院重要科研机构的领导者和建设者,他研究过这些国际著名学术机构的领导者的事迹,并作为参考。这也反映了他是多么希望中国科研机构能够达到世界一流水平,甚至顶尖水平。而他老人家早年从世界顶尖名校加州理工学院(也是钱学森先生的母校)拿到博士学位后,想方设法尽快回到中国,原因之一应该也是为了实现这个心愿。

八 乐观坚韧

毫无疑问,郑哲敏先生是一位杰出的科学家、教育家、领导者和坚定的爱国者。他带来的深刻启迪和有益影响,不仅包括治学,也包括做人。

还记得临近毕业时,我将学位论文初稿交给郑哲敏先生审阅。那时他老人家已经有八十五岁高龄,不知何故身体发起烧来。送到医院用X光一照,发现肺部有暗影,医生怀疑是肺癌肿瘤。这一下大家都非常紧张,甚至悲观起来。

可是老先生却很乐观,依然保持着日常的工作状态。住院期间,他不仅认真地阅读了我的学位论文,还把我叫到病房,提出他的看法和修改意见,其中不乏真知灼见。另外,他老人家还亲自提笔,帮我修改论文的英文摘要。

后来再次检查身体,发现肺部的暗影是肺病自然痊愈后留下的疤痕,不是肺癌肿瘤。真是皆大欢喜!而老先生面对疾病的严重威胁时,显示出乐观坚韧的本色,令人折服!这应该也是他老人家能够享有高寿的重要原因之一。

除了疾病,老先生一生还经历过很多磨难,甚至大难,他都能以乐观坚韧的姿态挺过来(不少人挺不过来)。在极其困难的条件下,依然取得了巨大的科技成就。在老年和晚年,实至名归地收获包括中国最高科学技术奖在内的诸多极高荣誉,并且在国际学术界声名鹊起,当选为美国工程院的外籍院士和国际理论与应用力学联盟(IUTAM)的八位执行委员之一,真是让人钦佩不已!所谓“艰难困苦,玉汝于成”,而“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孟子所言极是矣。

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有尽忠报国之志士,其中也不乏埋首实干之仁人。或许,他们并不完美无缺;然而,他们自尊,自信,自强,不自欺。他们,在未知中探索,在曲折中前行,在磨难中奋斗,在失望甚至绝望处孕育着希望,在看似绝对不可能之中获得成功。他们,是民族的脊梁,国家的栋梁。而郑哲敏先生,正是其中的一员。

难能可贵的是,虽然在老年和晚年屡获科技大奖和荣誉头衔,郑哲敏先生却始终保持着平和的心态,言谈举止还是那么理性冷静。爱因斯坦称赞“居里夫人是(我认识的)所有名人中,唯一不为盛名所颠倒的人。”其实,“不为盛名所颠倒”这一评价,也完全适用于郑哲敏先生。

九 魅力所在

在我的眼中,郑哲敏先生又颇接地气,虽八十多岁高龄,亦不失生动活泼的一面,是一位很有魅力的力学家。

我第一次和郑哲敏先生交谈,是在他的办公室。

当时,个子不高却显得精明能干的他老人家,带着师道尊严正襟危坐,非常严肃认真地谈论了我的硕士论文。然后,他摘下了眼镜,似乎想让人看清他的庐山真面目,却又很快地将眼镜戴上。他顺手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个金属夹子,灵活地摆弄了一小会儿,思考片刻后说道:

“既然你的硕士论文和振动有关,那么博士课题还是做和振动有关的:水流引起的圆柱涡激振动。”

接着,他老人家非常严肃认真地解释了一通,还用手比划着说明。

“好的。听从您的安排。”我回答,虽然当时并不是很明白。脑子里面还在琢磨:“老先生手里的金属夹子,工作原理应该是阿基米德杠杆原理。”

“这和海上石油开采有关,我们国家目前……”他老人家又非常严肃认真地说了一通,语气也有些慷慨激昂起来。

“看来,为国效力的时刻又来到了。”我边听边想,也跟着有些慷慨激昂起来。

“有些人报考我的研究生,是因为我的名气,关键还是要自己努力。”老先生看了我一眼,又非常严肃认真地提醒道。

“是的,是的。”我连连点头表示赞同。其实,我更多的是因为他老人家的学术造诣。

然后,老先生问我:

“你现在是和家属住在一起吗?”可能是想帮助我解决住宿安顿问题,使我可以更加安心科研。

“我还没有成家。”

老先生的表情有些意外,还略带点儿惊讶。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牛顿他老人家那么帅,还一辈子单身呢。”我心想,嘴里却说:

“可能,在女生的眼里,缺少魅力。”

扑哧一声,老先生笑了起来,严肃认真的表情顿时消失不见,看我的眼睛仿佛在问:

“真是这样吗?”

“科学家的好奇心,真的很强烈。”我暗暗感慨,又补充了一句:

“要是在您这儿拿个博士学位,可能会更加有魅力一些。”

老先生的笑容中,出现了几分赞许……

几年以后,博士学位论文的答辩结束。

大家在中国科学院的一家餐厅里聚餐。

外面,阳光灿烂。

“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朴素啊?!”老先生笑着问我,似乎还有些埋怨。

这一次,我无法回答。异样的感受,却在不知不觉之中,涌上心头……

当时,我只是穿了一件普通的白色衬衫。我应该再戴上一条红色领带,鲜红色的,让自己显得更加有魅力一些。

而老先生则穿了一件短袖的、深蓝色的格子衬衫,看上去年轻了很多。

席间,我起立向老先生敬酒,以表达由衷的谢意。

由于隔着一张桌子,他老人家还特地起身和我碰了一下酒杯,并拍了合影,真是让我受宠若惊。

博士学位论文答辩结束后的聚餐(正中间是郑哲敏先生,最右边的那位不戴眼镜的灰发老先生是崔尔杰院士)

那天,他老人家品酒尝菜,谈笑风生,看得出来兴致很高,心情很好……

因此,我的博士生阶段,是在老先生的笑容中开始,又在老先生的笑容中结束。

十 深深缅怀

故国一别,匆匆十载。在这期间,除了通过几次电话和电子邮件,就再也没有和他老人家见过面,真的算是“十年不见老仙翁”了。让我惊喜的是,每次接通国际长途电话,老先生立刻就能听出我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如今天人永隔,哀恸的同时,也无比感激命运的安排,使原本那么平凡的我,能够有幸受教于这么一位了不起的科学家。往者已逝,来者可追。唯有认真走好剩下的人生道路,才对得起老先生昔日的教导和鼓励,才足以告慰他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有一个许多人关心的古老问题:“人死之后,会发生什么?”

古今中外,关于这个问题的解答,可谓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其中,有一个非常好的答案:

“爱我们的人,会怀念我们。”

是的,郑哲敏先生非凡的科学成就,高尚的人格,乐观坚韧的人生态度,以及为祖国做出的巨大贡献,将永远为后人缅怀!

哲思敏才

学贯西中

师承名门

大国梁栋

谨以此文作为深深的、永久的纪念!

2021年9月-2022年6月

敬写于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后记

在恩师郑哲敏先生仙逝的两个多星期以后,身在海外的作者,才从互联网上得知这个消息。一时之间,百感交集,遂写下了这篇纪念文章。

原文最早公开刊登在由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主办、郑哲敏先生题写刊名的电子期刊《协力》2022年第03期,以纪念他老人家逝世一周年。这次出版,作者将文章作了一些改动。

文章标题中的“哲思敏才”,来源于他老人家的大名;其中的“哲思”是指如哲学那样深远的思考,“敏才”是指聪敏的才华。而“学贯西中”的意思则是:学术成就得到了中国和西方的学术界的公认;另外,他老人家年轻时曾经在中国和西方国家中的美国求学。

文章中的每一个故事,都是真实发生过的。而其中的对话,虽然不是每一个字都和原话相同,但是意思是一致的。

这篇文章的完成,首先要感谢中国科学院力学研究所的研究员鲁晓兵教授。最初这篇文章只是三、四百字的短文,寄给他以示悼念。他读了以后,夸奖了一番,并说如果郑师的门下弟子出版纪念文集,那篇短文可以入选。这一下让作者不敢掉以轻心,开始认真、反复地修改起来。而鲁师兄自始至终保持耐心和给予鼓励,并将稿件推荐到《协力》期刊,使得这篇文章最终得以公开发表。

另外,还要感谢一些良师益友的鼓励。在他们当中,既有中国科学院的院士,也有中国名校和北美名校的学者和博士,还有郑哲敏先生的家人。其中,擅长写作、并且采访过郑哲敏先生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研究员张志会教授,提出了一些很好的参考意见;而任教于美国得克萨斯大学奥斯汀分校(University of Texas at Austin)的黄锐教授,则提供了关于美国工程科学学会的一些介绍。正是由于他们的鼓励和帮助,才使得这篇文章终于被较好地完成。

最后,感谢为互联网技术的飞速发展和互联网内容的极大丰富做出积极贡献的所有人。现在,在互联网上查找资料,真是方便,这也是本文最终得以完成的重要原因之一。

2022年12月

谨记于加拿大首都渥太华

西江月·纪念郑哲敏先生

Tribute to Academician Zheng Zhemin

王艺

余于海外,得知恩师仙逝,深深怀念之中。忽忆苏东坡先生名词《西江月·平山堂》,因步其韵奉和,反其意而用之,遂填是阙,以致敬和缅怀吾师。

While deeply missing my teacher, I thought of a very good poem by a great poet Su Shi. Therefore I imitated this poem to mourn my dear teacher, Academician Zheng Zhemin.

三生有幸门下,半生飞箭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音容笑貌生动。

欲吊工程泰斗,仍歌科学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千秋功业非梦。

Great honor for me to be a student of yours

In my life which is flying fast like an arrow

Ten years have already passed since last time I saw you

My dear teacher, your image still keeps so vivid in my memory

I want to mourn this great Engineering scientist

And still sing a song praising spring breeze of Science

Please don’t say that all is vanity

Always important and meaningful is Engineering Science

附注:

Notes

宋代大文豪苏轼(苏东坡)先生的原词《西江月·平山堂》:

三过平山堂下,半生弹指声中。十年不见老仙翁,壁上龙蛇飞动。

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

在这首脍炙人口的词作中,苏东坡先生抚今追昔,充分表达了对恩师欧阳修老先生的崇高敬意和深深缅怀,也抒发了万事皆梦的人生感慨。

In that well-known classical poem showing his respect for his teacher Ouyang Xiu, great poet Su Shi also expressed his outlook on life that all is dream.

飞箭,既有光阴飞逝似箭的意思,也可以指火箭、导弹、穿甲弹等高速飞行物,象征着郑哲敏先生曾经做出重大贡献的国防高科技。

Arrow has a double meaning: time flying like a fast arrow or high speed vehicles such as rockets or missiles which represent high-tech defence industry.

非常巧合的是,自从故国一别老先生,距今匆匆十载恰好已过,真的算是“十年不见老仙翁”了。

Coincidentally ten years have already passed since I said goodbye to Academician Zheng in native country.

科学春风,对应中国科学发展史上一个重要时期,被称为科学的春天。另外也表示科学家的科学青春。

Spring breeze of science represents an important period of the history of China which is also described as spring of science. On the other hand, it also means youth of science kept by a scientist.

工程科学的思想,最早被钱学森先生引入中国,并且和他的学生郑哲敏先生大力倡导。另外,两位老先生皆是工程院和科学院的双院院士。

Engineering Science, was introduced into China by a great scientist Mr Qian Xuesen(or Hsue-Shen Tsien), who is the teacher of Mr Zheng Zhemin. Either Mr Qian or Mr Zheng is a dual Academician of the Academy of Engineering and the Academy of Sciences.

佛经认为万事皆空,所罗门王也说凡事都是虚空。不过,工程科学做为造福后人的千秋功业,显然不是转头成空的幻梦。

Both Buddha and King Solomon said that all is vanity. But obviously Engineering Science is not vanity or dream.

非常荣幸地受教于郑哲敏先生数年,不论是做学问还是做事做人,均从他那里获益良多。如今,命运在冥冥之中做出的这个安排,已经成为生命中温馨美好的回忆……

I was very fortunate to have been supervised by Mr. Zheng Zhemin for several years, and I have benefited a lot from him in learning, doing things, and being a person. At present, this arrange-ment made by fate has already become very beautiful and very warm memory in my life.

 

fung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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