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落梅说:“时光是一面镜子,坐于镜前,可以看到一生变幻的容颜,经历的路程,走过的人流,发生的故事。只是你无从更改,只能看着,看着,直到有一天,再也不存在了。”读到这句话时,窗外落雨如瀑,秋北的白桦叶一层层零落。深深印在脑海里的白桦林,此时已与其他景致没有任何不同。伴我长大的同伴、老屋和村庄早已远去。然而,那一道浸过人间远阔仍不减慈爱的目光;那一声染上万千烟火仍不消动听的呼唤;那一抹步过岁月沧桑仍不改坚强的背影——却历经岁月悠长依旧鲜活,油盐酱醋茶间轻歌婉转,早已在我心间镌刻成久久不能磨灭的记忆,于苍穹中芬扬妩媚。
很早的时候,你就告诉我:“女孩子不能轻易哭,哭不能解决问题。”印象里,我也从没有见过你为什么事落过泪。爸爸常年不在家,你一个人扛起了家中大小事宜。上学的十几年时间里,虽然我通校走读住家里,但实际上和你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交流的次数也更是屈指可数。早上六点半到校,我五点半起床时,你的床铺早已叠置整齐,消失了人影。唯有厨房里的鸡蛋饼还温热着,十二年里从不缺席的一杯热羊奶,杯口早已磨得发亮,还有你不知何时准备好的午餐面条也整整齐齐码在簸箕里。看到这些,我就知道,你中午又不回来吃饭了。我不知道你为何如此拼命,早上要赶在太阳升起来之前打回来一架子车羊草,紧着去地里干活。干到天黑之后附近果汁厂里又有招的零工,这一干就又到凌晨。偶尔你晚上回来时开门的响动稍稍大了些,惊醒了犹在梦中呓语的我。我翻个身,喊一声:“妈,你回来了?”见腕间被荧光包围的手表指针又指到了两点。我不满地嘟囔一声:“怎么又回来这么晚!”“你赶紧睡吧,晚了明天……”你过来帮我掖好了被子,我困得却连你后半句话都没听完就又陷入了深度睡眠。
又落了几场秋雨,身上的衣服添了又添还是觉得冷。花园里蹁跹的蝴蝶再也没有回来过了,隔壁家里的麻将不知道胡了几桌,“叭叭叭”打的震天响。日子一天天地过下去,我见你眉宇间的疲倦越来越重,好几次张口欲言,却在家里面缸又一次见了底,弟弟妹妹和我都要交资料费时“呐呐”地闭了嘴。我偷偷地把蛋往你的碗里夹,弟弟妹妹们也懂事,碗里的肉片也搁到了你的碗里。可是你长期超负荷工作的身体怎么可能会因为几片肉片和几颗蛋的滋补就可以缓解。终于还是出了事。
本该是秋雨淅沥的季节,却引来了狂风暴雨。午夜的风卷起了刚盖好的彩钢瓦屋顶,发出“砰”地一声巨响。也将梦到半酣的我惊到坐起,远远瞥见一个银白色的物什被急劲的风刮上了天,反应了半天才发现是家里最大的洗衣盆。刹那间冷汗淋漓,这才发现妈的床还是空的。妹妹也陪我一起去找妈。肆虐的狂风吹得人摇摇晃晃,手电筒的光被吹得支离破碎,喊出去的声音也缥缈地不成样子。第一次感到了万千世界里渺小如尘埃的无力感。不知道在泥泞里摔了多少跤,也不知道在黑暗里碰了几次壁。走的我和妹妹鞋子里都灌满了水,衣服也湿淋淋地贴在身上。还是妹妹眼睛尖,指着一团模糊的影子喊道:“看,那是妈。”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的跑过去。
走近了。走近了。才发现了平时干净到几乎有洁癖的你有多狼狈。你跪在一摊泥水里,在使劲拽翻倒在泥水里的一袋袋苞谷。可是灌满了雨水的苞谷沉如坨铁,你试了几次又在我们奔向你的脚步中连着苞谷袋子摔进了泥水里。原来你在下班后看天要下雨,惦记着地里还没来得及拉完的苞谷会遭雨,就在附近借了一辆架子车紧急赶往苞谷地。可是没成想身体早已不如前,刚赶到地里就晕倒了,还是被夜里砸在脸上的雨滴唤醒的。也不知是我太担心你了,还是因为找到你惊喜过了头,头一次,我在你眼前哭泣。你先是一愣,继而一双布满老茧的泥手抹上了我脸庞,近似粗鲁的抹去了我的眼泪。“不许哭,谁让你哭的,再哭就回去。”你凶巴巴地吼。那一夜,几乎忙活到天亮,我们娘三才把灌了水的苞谷拉到家。时隔多年,我还能记起你在终于换了干衣服躺到热炕上时发出的一声喟叹:‘没想到,是我的两个女儿救了我。”语气里是不被人察觉的欣慰。那时,你也没哭,更不许我哭。
时光在你一针一针衲过的千层底上游移地走,你换了不知道多少顶针。有一天,在你手里驯良无比的针却把你的食指扎出了血,你不信邪,又重新换了新针,却被接连扎出血,我给你取来创可贴的时候才知道,你的眼睛早已被无数的针线活弄得看不准针脚。于是我从此作别了风里雨里陪我走过多路的做工精巧的妈妈做的布鞋,每次出门前,你都会递给我一双新的漂亮的买的鞋。再也摸不到你在鞋面上绣工精巧的小花,我心里空落落地。却不敢不牢牢记住了你万千叮嘱,其中不离得一句是:“女孩子不能轻易哭,哭不能解决问题。”
我拼命地忍着泪:在那些远在异乡独自飘零的日子里。我于人生地不熟的街头狂奔过三月的清风,六月的夏荷,九月飘零的银杏叶,十二月无处不在的严寒。在落雨滂沱的刹那湿透全身时;在高烧呓语到神志不清时;在冷水就着硬馒头咽下肚时……无数个想停下来歇歇的瞬间,无数个紧紧拥抱自己的夜晚,无数个拼命奔跑的时刻:我都没有哭。每当有泪意的瞬间,我都会想到你:想到那时候,你早早守候在校门外,撑着格外醒目的黄伞,还未来得及换下干农活时穿的雨鞋;想到那时候,你挺着足有六七个月的孕肚,在寒天里给笨手笨脚的我教自行车,摔的满身泥雪;想到那时候,你串遍整个巷子前前后后共二十多户人家,却仍没借来给我补交杂费的几块钱,头次眼眶红红,但并没有哭……很多个那时候,编织成了我内心深处最温暖的记忆。并且激励我面对困境时,积极寻找解决办法,而不是哭。
落英阵阵的午后,竹林深处的两张一大一小的笑脸“咔”地一声被相机定格。那也是我们唯一的一组照片。时间隔了很久,却依旧记得那天早上你早早督促了我洗脸穿衣,给我换上新鞋袜,为着这一年仅有的拍照机会,赶早梳妆。那个清晨,难得你没有事,听我说了很多白日梦。我说:“妈,我以后要去看大海,要给你和我爸买一座大大的海景房……”你笑了,说:“会有的。”等到我长到和你一样高的时候,也不过短短几年,那会,我就明白我说的很多都是很难实现的。再大一些,我长得超过了你,头一次离家万里去南方,你和爸爸不同意,我就背着你们偷偷走了。在火车上的时候,收到你发来的长长的带有哭音的语音,你在那几句短短的话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那会火车正到重庆,魂牵梦绕的山城,古红色的建筑,有种别样的风情。我打开语音的一刹那,哽咽握住了我的喉头,有一种阵痛深深刺进心脏,我看不清窗外的景色。我没想到你会哭,更没想到你会为我哭,分明你是那么坚强的人,大风大浪里过来了无数回。那会,我想,如果你在我面前,我一定会跪在你面前,恳求你原谅。
我在那个站台待到很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过往的行人都奇怪的看着我,我埋首膝间,艰难的抉择令我窒息。可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离你远一点。妈妈,你不知道,我有多么爱你。看似我冷心冷肺,什么都入不了心里。可是我宁愿你误会你不解,也要选择看似无比艰辛的一条路,在无人依靠的陌生城市里,赤手空拳开始闯荡。因为我永远记得我许诺给你的愿望。你说过:“言必行,行必果。”无论路有多远,我都会尽力去做,这是你身体力行教给我的。
我很疼,身边来来往往倾心相待的朋友,最终都成了过客,使我的世界苍白的没有色彩。最终,只有你,无数次告诫我说眼泪没有用的你,因为无法为我扛下很多事,在艳阳天里嚎啕大哭,更是在无数个深夜,泪落不止。感谢你一直在时光深处等我。很多个时候,你爱无言,行无声,却一点一滴在我心中植下爱意的种子,不经意间,便长成了参天大树,使我无论离你多远,你的爱都随影随行,从未缺席。谢谢你,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