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石的海边游人如织,我和朱莉坐在一家临街日料小餐馆的露天座位上。
初秋的寒意阵阵袭来,墨绿色的长裙下,裸露的脚踝感觉很冷,海风顺着敞开的长裙努力钻进黑色的长筒袜。
我看着不远处的海面发呆,一只孤零零的海鸟站在栈桥尽头,这样的秋日午后,原本很惬意,刚陪客人看了一个上午房的我,累得说不出话来。
“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朱莉关切地问,“吃寿司还是乌冬面?”
“乌冬面。”我听到自己发抖的声音。
冷,让我止不住发抖。
“外面是不是太冷了?我们坐到里边去吧。”
我大力地点头,缓缓走进小小的店铺,找了个角落的位置,蜷缩一团,闭上了眼睛。
恍惚中,小腹忽然疼起来,翻天覆地。
乌冬面来了,我勉强逼自己吃下几口,骗骗胃说自己已经吃过午餐了。肚子的疼痛越来越剧烈,“我们快回列治文,我有点撑不住了。”我双手紧紧抱在胸前,眼睛直愣愣地看着朱莉。
“累成这样,早知道就同客人改期了。你已经连续三周没有休息过一天,就算是机器,也有停机的时候。这样下去,你的身体会垮的。”朱莉在叹气,眼神里参杂着心疼与责怪。作为我的助理,她称职又体贴。
“不行,乘着现在生意好,要多做点,谁知道这样火热的地产市场会持续到哪天?”我一边咬着下唇,一边用手按着小腹,仿佛在给小腹打气,不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
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后背嗖嗖的凉,我迈开沉重的双脚,仿佛走过了万水千山般,好容易穿过马路,挣扎着发动了车。
“要不我来开?”朱莉看着趴在方向盘上,眼睛死死盯着前方的我,心疼地问。
“不用。”一咬牙我发动车,紧紧握住方向盘,使劲地踩了油门。
我的小腹越来越疼,头越来越晕,身子发抖得厉害,我疼得大叫了一声,“好疼啊!”两行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下来。
“妈妈你怎么了?哪里疼?”
朦胧中眼前有道刺眼的光。我猛然睁开眼,贾斯汀的大脑袋晃在眼前。
“几点了?怎么这么亮?完了完了,上学要迟到了。”我呼地坐起来,伸手去摸床头柜上的手机。
贾斯汀站在窗前,太阳照在他身上,他笑着说,“妈妈,我们在家上学,现在疫情这么严重,谁还上学啊?你糊涂了?”
我晃了晃脑袋,房间安静极了,阳光洒在被子上,手机显示今天是6月15日,现在是早上九点,儿子在家上网课,他已经闷在家里好几个月,天天同我软硬兼施,想养条狗。
窗外,邻居家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每一栋小房子就像一座孤岛,我们被困在自己的孤岛里已经好几个月,每一个孤岛里都住着一个或者几个孤独的灵魂。
贾斯汀没有玩伴可玩,同一条街的小伙伴,个个都乖乖待在家里,学校里的同学也只是上网课时,隔着电脑打招呼聊天,或者相约打游戏解乏,他真的很孤独,我悄悄地在心里对自己说。
“贾斯汀,你要真的想养狗,那就养吧。”
此时直射我眼睛的阳光,像极了白石海边,那个初秋午后的阳光。
彼时是奔忙在谋生路上的孤独,此刻是被禁锢在孤岛中的彷徨。
贾斯汀愣在晨光中犹豫了几秒,忽然冲向我,欣喜若狂地不可置信,“妈妈,你同意了?你真的同意了?你不怕狗吗?你怎么对我这么好?”
十二岁的时候,我没有尝过孤独的滋味,妹妹像个小跟屁虫,如影随形。贾斯汀一直同我说他很孤独,我很难换位思考。这该死的疫情,让每天坐在窗前看天看云看邻居家房子的我,忽然感到了孤独。
成年人尚且如此,更何况孩子?
“我是怕狗,很怕很怕,可为了你,我愿意试试。”母爱是一种什么爱,其实是力量和勇气。
小时候的阴影让我见到狗就会跳起来,可为了贾斯汀,为了不让他在这场困扰着全世界的疫情中抑郁,我选择让自己勇敢。
“妈妈,要是妹妹还在,现在就有人同我一起玩了。”
妹妹?
“琳达你要不要靠边停下?先休息一下如何?你这个样子让我很担心。”
笔直的高速公路反射着光,我蜷缩着身子,双手紧紧握着方向盘,生怕一松手我就要倒下,额头布满了汗,不知是冷汗还是什么。
“朱莉,我很疼,真的很疼。”我一边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全身发冷,我怕是生病了。”
朱莉焦急地说,“你还是先停下来,我来开车,这样真危险。”
危险?我的脑海只有一个念头,赶紧回家,回家就好了!
“不用,我一定可以坚持,放心吧。”我侧着脸向朱莉努力笑了一下。
那个下午,我破天荒躺在床上休息,没去公司更没去跟进任何客户。我实在透支得厉害。静静地,我轻轻抚摸着小腹,喃喃自语:“一定会没事,一定会没事。”
第二天一早,我去看了家庭医生,噩耗传来!
诊所的问诊室狭窄又封闭,我坐床边,疯一般地抓住李医生的手,“怎么会这样?您是不是听错了?没有心跳了吗?李医生,麻烦你再好好听听,一定有心跳,琪琪不会不要我的。不会的!不会的!她不会抛下我的!”
李医生将手中的听诊器放下,声音轻柔:“琳达,这是大自然物竞天择的道理,如果不够强,就会被淘汰。别太难过了。好好休息。”
“琪琪,你怎么就这么狠心?不要妈妈了?都是我不好!我想为你攒多一点奶粉钱。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我一边说一边哭,一边哭一边说,追悔,自责,伤心像三座大山将我压得喘不过气来。我的眼睛模糊了,小腹的疼痛像巨浪向我袭来,仿佛有一双大手在狠狠地掏空我的小腹。
我疼得一下倒在床上,李医生慌忙拿纸巾为我擦拭眼泪,关切地问:“怎么样了琳达,很疼吗?别想太多了,好好休息。你还年轻,身体养好了,以后还有机会。这不是你的错,不要太自责了。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是个好妈妈,她不会怪你的。”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不好,我不应该这么累。”小腹感觉像撕裂般的疼,所有的器官搅在一起。愧疚像火,烧着我的头,我的心。眼泪将眼睛浸泡得肿了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什么都别想,好好躺一会,如果实在不舒服,直接去医院的急诊室吧。”李医生默默地把门带上。
当天晚上,我去了医院急诊室,身体撕裂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琪琪离开我身体的时候,我心中的不舍和留恋。从此,人生多了一份遗憾,一份因为自己太看重工作而放弃了琪琪的终身遗憾。
尽管李医生一直劝我说,琪琪的离开真的与我无关。
“妈妈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你喜欢什么狗?我喜欢柴犬,特别可爱,据说也特别忠诚。”贾斯汀从手机中挑了一张柴犬的照片,递到我眼前。水灵灵的大眼睛,黑眼珠占据了眼眶,眼神在传递着某种信息,好像在与你交流。那一刻,我忽然不怕狗了。
“好呀,你喜欢柴犬,我们就养柴犬吧。只要你开心就好。”既然此刻世界因为疫情改变了,我为什么不可以为了儿子改变呢?
贾斯汀兴奋地跳起来,“妈妈你真好,你怎么忽然变了?原来你一直很怕很怕狗,也不准我养狗,现在怎么忽然变了?”他在原地蹦来蹦去,阳光在他身上跳舞,再反射到我的眼里,窗外那些孤零零的房子在阳光的照耀下好像变得有点温暖。
我和贾斯汀挑了一只母狗,柴犬,刚出生的她样子有点丑,全身毛色偏黑,唯独眼睛很大,在镜头面前不是很怕生。
一个多月后,她来到我们的家,我们叫她Lucky, 中文名来福。
有时我会在心里偷偷叫她,琪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