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那年,我和母亲因为高考填志愿时有分歧,大吵了一场离家出走,跑到远在山区的姐夫那里。我没说自己在和家里正在闹脾气,只是说闲着无聊想来玩玩,姐夫一听,说要不你来我这里当个管事的吧,正好锻炼一下你。就在那里,我认识了梅姨。
她是那种让人觉得随时会被风吹走的瘦小女人,大约四五十岁的样子。年后煤矿开工前的几天里,她已经来找过我很多次了。她总是穿着一件看上去像是穿了几十年的深蓝色长袖衬衣,蓬松的头发里夹杂着一些白发,一副沧桑的样子。她有时拎着一袋番薯,有时甚至提来一只野兔。我知道她无非是想要一份活干,可是煤矿上全是男人,根本就没有女人,而且那些事情很少有女人能做得来。
终于,在她第七次站在门口的时候,我看了看她衬衣上已经洗得微微发白的领口说,要不,你来我们这里开绞车吧。我在姐夫开的这家煤矿帮忙打理,大小也有点权力,决定这样一件事情,并不难。
她高高的颧骨动了动,嘴巴迅速咧开,笑得满嘴的黄牙都露了出来,高兴地说,你以后可以叫我梅姐,他们都这么叫。一边说,她一边用手指搅动着衣角,看得出来,她在开心之余也有点儿紧张。
我对“梅姐”这两个字有点熟悉,镇上流传着她寡妇身份的一些故事,具体是什么我不大清楚,我只是看她可怜,看她应该也老实本分而答应了她,反正也不需要我付出些什么,举手之劳罢了。
梅姐正式上班那天换了一件青色的棉布衬衣,带着一个碎花小布包,鼓鼓囊囊不知里面装的是什么。我领着她来到绞车间,告诉她怎么操作。绞车是用来起动矿车从矿井里上下的一个机器,操作简单件,根本不需要什么技术,按理说基本有点脑子的人都会很快就能上手。可是不久后,我就为自己那个因一时怜悯做出的决定感到后悔了。
她实在是个不开窍的人,今天刚教会她什么时候该按哪个钮,明天她就能给你忘掉。最要命的是,她总是在下班的时候忘记关绞车的电源,这在煤矿上来说,是件相当要命的事情。我每次都厉声批评她,她总是眼神躲闪,带着一脸不好意思惶恐着说,对不起,下次我一定记得。好在她也不至于无药可救,批评几次,也就慢慢改了过来。
采矿不同于别的行业,工人们经常要加班到深夜,我也常常巡查到很晚,只不过,绞车这边因为工作简单,我很少过去,只是在梅姐下班以后去检查一下她有没有关电源。
梅姐天天穿着那两件千年不变一青一蓝的棉布衬衣,带着那个碎花的小布袋,每天早晨和傍晚在煤矿的大门口远远地冲我笑。看得出来,她对我心存感激。于是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好事。
可是,我怎么就那么轻易忘记了人都是有惰性的,你越是放松,他越是偷懒。梅姐来上班后的两个礼拜,我再某天经过绞车间的时候发现,她在大概下午5点的时候带上小布袋进了厕所,出来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白色的确良衬衣,原本因为长时间工作而松散凌乱的头发也已经梳理得整整齐齐。我有些气愤,离下班还有1小时,连平时上工的衣服都换下来了,无非是要偷偷早点下班。
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财务科那边打来的电话。挂上电话,我忿忿地看了一眼刚刚换好衣服出来的梅姐,扭头去了财务科。明天,我一定要把她开除!
然而,到了下午下班的时间,梅姐却照旧穿着她的蓝色旧布衬衣从门口朝我笑,然后走过。我很纳闷,于是决定第二天一探究竟。
事情出乎我的意料,一连三天,梅姐从没有偷偷提早下班,她照样每天在五点半的时候去厕所换上那件白色的衬衣。起初我以为她可能是有人来短暂探望,为了颜面,她得换上一身干净一点的衣服。可她在20分钟后又把衣服换了回来。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如此。梅姐就这样天天换衣,几天下来我见她没什么异样便也不再关注,我实在没有时间来管这些乱七八糟的私人事情。
煤矿是开在一座小山坡下的,常会有一些小孩在放学以后到山坡附近玩耍,这是很危险的事情。有一个瘦小的小男孩经常站在上面朝下面看着什么,有时候是他一个人,有时候会有同伴一起。我有时会在五点多的时候去那边制止孩子们去那里。
那天巡视完井下以后,我在山坡上拦住了两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我不准他们从山坡上滑下去。那个经常出现在这里的瘦小男孩有点不甘心地看了我几眼,和同伴一起站在小山坡的山脊上,指着下面远处的绞车间说,看,那个衣服最干净的就是我妈妈。
我忽然明白梅姐为什么每天都在这个时刻把衣服换过来,她只是想给儿子一个骄傲的身影。
梅姐在下班的时候忽然找到了我。我跟她聊起了她的儿子。她忽然紧张起来,吞吞吐吐的说,你听说了吧,孩子是我捡来的。我有些错愕,她误会了我的意思。又有些意外,那竟然不是她亲生的小孩。我说,你儿子长得很可爱。她又不好意思地笑笑,然后恢复了平时嗫嚅的语气,说,主管你看,我现在手脚还灵活,矿上如果有些什么零碎事的话,都交给我做吧,我想趁我老之前给儿子留点钱,不然要是……
后面的话没有听清,我只是使劲地点头。或许,每个女人都有自己卑微的时刻,可是,当她们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没有谁能不仰视。
第二天,我收拾好东西打算回家。我决定回去的第一件事,就是向母亲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