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前一日多个媒体播报,根据袁隆平遗愿丧事从简,将不安排群众悼念。23日一早,来长沙明阳山殡仪馆献花的人还是排成了好几公里。
袁隆平是一位国民度极高的科学家。他和他所培育的杂交水稻,帮助这个国家摆脱了对饥饿的恐惧。很多人都了解袁隆平前半生的故事,那些闪光的、勇攀高峰的经历,早已被印在了教科书里,那些艰难的爬坡过坎,也偶尔被记录在报章媒体中。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了解,当这位大科学家功成名就之后,他在探索和创造什么。
今天,我们试图记述袁隆平的最后十年,以纪念一位国民科学家的逝去。他的身体一天天衰老,但生命的活力以及「野败」一样的欲望,始终没有熄灭。
文|汤禹成 谢婵
2011年1月,在美国纽约时报广场,这个被称为「世界十字路口」的地方,6块大型电子屏幕同时播放着一条中国形象宣传片。大约在第6秒,袁隆平出现了,他有双小鹿般尖尖的耳朵,神情严肃,穿着格子衬衫,身后是一张金黄稻穗的照片。和他一起出现在视频里的,是中国各领域的杰出代表。袁隆平早已是中国「国民度」最高的科学家,他和他所培育的杂交水稻,帮助这个国家摆脱了对饥饿的恐惧,激起中国官方与民间共同的尊敬。
过了8个月,这位81岁的老人又有了新的突破。9月18日,天色阴沉,前一天风雨大作,所有人都担心稻禾的安危,幸运的是,田地里的大部分稻禾挺身站着,稻穗挂满了沉甸甸的稻子。袁隆平研究的超级杂交稻即将迎来第三次大考。2000年、2004年,在同一片地里,第一期、第二期超级杂交稻都经过了考验,而那天的结果同样没令他失望,第三期的验收结果是「平均亩产高达926.6公斤」。
那年年底,《南方周末》组织了一场关于中国梦的演讲,袁隆平在演讲中描述起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见我的试验田,水稻长得高粱那么高,穗子比扫帚还长,子粒有花生米那么大。我把它叫做『禾下乘凉梦』。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就跟我几个助手在稻穗下乘凉,我但愿早日能够实现亩产1000公斤,甚至向更高的产量——像我们年轻人啊,向更高的产量奋斗,圆了我这个『禾下乘凉梦』。」
彼时的袁隆平已过80岁,身体有些抱恙。这和抽烟有关,和南下的冷空气也有关,感冒、呼吸道感染,他有些气喘。演讲当天早上,同为嘉宾的钟南山为他做了个身体检查,结果是,「袁院士,你身体基础非常好,心脏很好,肝功能很好,肌肉也很好,就是肺部有点小问题,但没有任何不良病变。这些问题都是多年吸烟造成的」。这个结果似乎很让他满意,回去的路上,他一路重复着,「钟院士说了,没有任何不良病变」。
尽管身体不适,他依然保持着丰沛的精力。在那场演讲上,他一口气脱稿讲了20 分钟,演讲末尾,他有点俏皮地说:「我又斗胆提出来,在『九零前』——我现在是『八零后』,我八十多岁,称为『八零后』——在『九零前』实现亩产1000公斤第四期的目标。」
之后,袁隆平彻底戒了烟,他并没有在公开场合解释过原因。后来的媒体报道中,提起袁隆平戒烟,总会提到钟南山的劝诫。一个不太被人注意的细节是,当年钟南山为他看病时,还讲过一个词,「bottleneck」——瓶颈,「这些问题都是吸烟造成的。不要让它成为你的瓶颈」。
袁隆平喃喃自语,重复了一遍瓶颈这个词。瓶颈常被认为是整体发展中的限制因素,袁隆平还有那么远、那么大的梦要去实现,而随着年岁渐长,一个微小的疾病,一个多年的坏习惯,一次不小心的摔跤,都可能成为巨大的瓶颈。袁隆平要做的,就是突破它们。
到了2013年,《人物》邀请他登上杂志封面。在长沙见到他时,《人物》问起他是否考虑退休,83岁的袁隆平说,自己还没有这个打算。他讲起在菲律宾遇到过的一个老中医,「他说我身体很好,能活到98岁。我还有15年可以工作。」
从2012年起,袁隆平带着自己的科研团队向第四期超级稻发起攻关,目标是「平均亩产1000公斤」。两年后,这个目标又一次达成了。他从不掩藏野心,即便是在暮年也是如此。在央视2014年的一个采访中,他说,1000公斤满足了,压力也大了,「既是鼓舞,也是压力」。「所以说,我现在还是老骥伏枥,我还是想攀高峰,更攀高峰。」
2014年的视频里,他的身子健朗,不驼背。只要有空,他就会打气排球——那是他专门从广西引进的、适合老年人打的排球。袁隆平和他的爱人邓哲,都已经年过八旬,邓哲腿脚不便,但还是会陪着袁隆平打球。袁隆平几天不打,就会犯球瘾,球场上,他会用长沙话大声喊:「打——球——啰!」很快,那些老球友便下楼进场了。他也跳舞,在美国指导杂交水稻时,他学会了踢踏舞,当他八十多岁时,还是跳得生机勃勃。
他的野心,以及蓬勃的生命力,始终在支撑着他向前走。1960年7月,袁隆平在学校试验田里发现了一株「天然杂交稻」,鹤立鸡群,穗大粒大。第二年,「大水稻」的种子播下去,产量却不好。不过,这株天然杂交稻启发了他:用人工杂交的办法,可以培植高产的杂交稻。首先,要找到雄性不育株——雄性不育的野生水稻,没有花粉,也就不存在自花授粉的可能,为水稻杂交提供了天然条件。1964-1965年间,为了找到雄性不育株,在抽穗期间每个晴日的中午,他和同事都要去麦田里逐穴找穗。他在稻田里拿着放大镜、弓着腰,翻检一万四千多个稻穗,从中寻找出了6株雄性不育株。
真正的突破,在于发现那株「野败」。在南红农场的一处沼泽里,科研人员李必湖和冯克珊发现了它。「野败」状甚丑陋,倒伏于地,即便在野稻这个日渐式微的种群中,它也是彻彻底底的失败者。但这正是袁隆平寻找十年之久的目标。袁隆平把「野败」的基因导入栽培稻,到了1973年,袁隆平收获了「野败」的后代,几万株稻子,全都不育。这意味着如果用野败作为杂交母本,会有很大的成功率。
《人物》2013年的封面报道中曾有过这样一段论述:「袁隆平本人恰如『野败』,崛起于低微之处,按昔日政治标准,他的母亲背景不佳,父亲又曾在国民党政府任职,他本人不是党员,不是团员,曾只是安江农校的普通教员,直到34岁才结婚——当年难免被怀疑雄蕊退化——又因为醉心于杂交稻培育,被同事看做『神经病』。他的科技知识也因时代限制而残缺不全,直到1957年才信服于遗传学说。」
后面的故事是,因为数人对他那篇《水稻的雄性不孕性》论文的推荐,国家科委下发一份要求支持袁隆平工作的函件。几个认真执行函件的人,以及他自身的野望、韧劲、求知,让他在这条路上走了下来。
当时,《人物》向他求证,是否为解决中国的饥饿问题而进行科学研究,他一如既往直率地说:「肯定不是,我没有那么大的思维,就是能搞个品种出来,让它增产就觉得心满意足了,晓得吧?哪有那么多雄心壮志?」袁隆平更愿意将当时及日后不断追求更优良品种的行为归结为「好胜心」。
杂交水稻亩产量突破1000公斤后,他开始把重点转向海水稻,这也是他暮年的野望——2019年的博鳌论坛上,他与总理李克强会面,想谈论的主要内容也是海水稻,这种水稻可以适应盐分较大的土壤,生长在盐碱地上,一旦海水稻能够推广,粮食产量又将大大增加。
那份想要递送给总理的文件,他反复和助理确认,一字一句念,让助理一字一句改,改了之后,还要打印出来再看一遍。助理提议,是不是不用亲自交给总理,怕他太辛苦。他说,不辛苦。见总理的前几天,纪录片的记者问他最想和总理说什么,「搞海水稻,盐碱地。没有什么,低调。」袁隆平一字一顿地说了这几句。他想做成这件事。
5月22日深夜,曾给袁隆平写公开信的三农问题专家李昌平告诉《人物》,他是袁隆平的粉丝,始终尊敬袁隆平探索科学、为稻梁谋的精神。「他关注的,是我们中国人吃饭的问题,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一直不停地去走,这是一种勇攀高峰的精神。」他也很认同袁隆平一生的最后把关注点放在了海水稻上,这是一个已经有很多人都在探索的事物,并没有那么强的先驱意义,但这又是一个如此重要的问题,中国盐碱地众多,这关系到能不能生产更多的粮食,「袁老师去探索、去提倡、去呼吁,意义是非常大的。」
衰老,是袁隆平不得不面对的问题。早在那一次钟南山给他检查身体时,他量完身高,发现自己只有1米65,睁大眼睛,难以置信,「我年轻时有 1 米 70 呢」。
理发师曹小平给袁隆平剪了18年头发,她的店就在袁隆平家门口,以前,袁隆平总是自己一个人跑过来,有时一星期跑一次,大多数时候隔一个月来一次,但近两年,他身体明显衰老,只能由人推着轮椅来理发。他也不得不经常住院,有一次住了21天院回来,他来找小曹理发,进门第一句便是「小曹啊,我住了21天院,你知不知道啊」,像一个索要关心的孩子。
他的视力逐渐减弱,眼镜已经很难再起到作用,办公室里备着两个小的放大镜换着用,也要一个大的放大镜。听力也不太行了,记者在采访前要问他,需不需要坐得再近一点。
他嗓音嘶哑,一句话说到最后总会没气。他频繁吸氧、喝药,时常躺在一个可以把他干瘦身躯完全包裹住的按摩椅里。有一天,他甚至因为头晕难忍,去了医院。他有心脏病,有高血压,但他又始终不愿承认这点。过去,他一直以自己的健康为傲。他年轻时曾被飞行员考试录取,也差点进了游泳国家队。但衰老是不可抵挡的。
过去,他喜欢说「八十岁的年纪五十岁的身体」,现在他说,九十岁的身体,就不行了,深一点的田,一脚踩下去,拔不起来了。60岁之前,他每天都要游泳,后来渐渐游不动了。以前也喜欢打排球,后来变成二传手,再后来打不动了,但还是能发球。再后来,排球也不打了。
不过,他仍然倔强地保持体面。2019年3月,中国(三亚)国际水稻论坛开始前,助理辛业芸给工作人员交代,袁老师下车的地方到会场之间最好不要超过100米,而且只能是平路,不能上坡,也不能有台阶,助理甚至现场走了一趟,走到电梯处是43步,换成老年人的速度,大概80步,再走到会场,需要42步。其中一个工作人员说,我们到时候扶着袁老,站在旁边借点力。辛业芸说,他就是不愿意给你看出他走不远。他也不喜欢别人扶他,只要自己感觉能走,就会摆摆手,说「不要扶不要扶」。
会议尚未开始,袁隆平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画外音里主持人连续喊了三遍「请各位来宾回到座位上,会议马上开始」,但人群在袁隆平座位周围围成一个密实的圈,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在专心拿着手机录视频,或者和袁隆平合影。
站着完成30分钟演讲后,他被带到休息室休息,想来拜访他的人络绎不绝,他常常面露疲惫。工作人员会在适当的时机告诉大家,袁隆平累了,需要休息。这是他生活的常态。
但当有人来问,刚刚献花的小朋友们想来跟「教科书」上的袁爷爷合影时,袁隆平突然来了精神,起身就要往门外走,要去跟小朋友们合影。那是些初中一年级的孩子,穿着校服,一脸稚气。拍照时,沉默的袁隆平难得地主动说话,「你们都是中学生吧?」他少见地露出了笑容。
还有一次,会议开始前,袁隆平问身侧的人,「杨聚宝来了没有?」那是一位水稻育种专家,也是他的同行者。对方回答,没有,走路都困难。「哎哟,走路都困难了。」他轻轻皱了一下眉头,动了动嘴角,眼神里是惋惜、感叹。他好像还没从这个答案里走出来,又问,「他今年好多岁了?」「还没到 80 岁」,已经 90 岁的他听到后摇了摇头。
袁隆平的记忆力还算不错。当一位客人造访,他和对方聊起国土面积、聊起人口、聊起一个县域的规模,他能熟练地说出——湖南的一百多个县,平均每个县的面积是一千五百平方公里。客人夸赞他记忆力好,他很高兴。已经90岁的他说,「那个医生讲,85岁的中国人啊,以后60%要不同程度的痴呆。85岁以后的,不下棋,不唱歌,不跳舞,天天在家里搞什么呢?便有失落感了,就痴呆了。幸好,我今年90岁了,还没有糊,脑瓜子还没有糊。」每天晚上8点,他的牌友会准时来陪他做一小时的「脑力训练」。别人拖牌的时候,他还会中气十足地吼一句「打咯」。
直到今年 3 月,袁隆平仍在海南工作。每年十一二月,科学家袁隆平像候鸟一样迁徙,在海南为水稻育种工作操劳,待到来年春天。为了观察水稻生长情况,他还要每天下地。团队成员李建武对红星新闻说,袁隆平在三亚始终和科研人员住在条件不好的基地,他们也给袁隆平准备了住宿条件很好的地方,他都没去。李建武透露,「今年 3 月份,袁隆平院士因上卫生间时不小心摔了一跤,随后身体便一直不太好。」
5月22日上午,袁隆平离世的消息开始在网上流传,不断有电话打到曹小平的手机上来,问她新闻里说的是不是真的,她一直坚持否认。袁隆平从海南回来住在湘雅治疗,她每每去问「袁老师精神状态怎么样」、「头发是不是要理了」,得到的回答都是「还好」。
去年11月,袁隆平来理发时,跟她约定好,小曹啊,下一次理发就是一个月以后。曹小平当时想着,一个月后就是元旦,理发完后,就可以高高兴兴过年了。
2018年,袁隆平身体不太好,在海南住院。曹小平关了半个月店门,去海南看袁隆平。她无法去医院见到袁隆平,只能每天在房子里等,有一天早上,她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看见车开进来,赶忙跟进屋子,袁隆平看见她,挠着头兴奋大喊,「刷油!刷油!」这是焗油的意思,袁隆平除了爱理发,还爱染发。曹小平当时哄他,「温度这么低,要焗得感冒了。」但袁隆平也不听,还是坚持。
每每到重要日子,2019年去北京领共和国勋章前,2020年8月份的90岁生日前一天,他都特地来理发。他总穿一件蓝白格纹衬衣,配一条黑色西裤,问曹小平自己最近是胖了还是肿了,曹小平就说「胖了,胖了好些」。
曹小平说,即便是精神状态不那么好的最后几年,袁隆平剪完头发依然喜欢用英文夸自己,飙完英语还不够,还要自己翻译给她听,「我又帅了」「我年轻十岁了」。
今年3月,她想着袁隆平喜欢清净,把小店单独为他留出来,自己又在西边200米处开了一家新店。打算等袁隆平出院后,老店只给他理发,但袁隆平没能再来光顾。
5月22日13时07分,袁隆平因多器官功能衰竭逝世。家人对媒体说,袁隆平是在歌声里离开的。
过去腿脚好的时候,袁隆平常常被市民偶遇,他站在超市货架旁,等着老伴邓哲挑选红枣。
他离去后,在袁隆平的家门口、办公室楼下,在他家乡九江德安的隆平广场,在全国各地农学院的雕塑前……布满了菊花和鞠躬的人。一位快递员骑着车驶进杂交水稻研究中心,餐车里没有餐食,而是放满了来自五个城市的订单,全是菊花。
李昌平在手机上刷到袁隆平去世的消息时,「眼泪直接涌了出来」。2011年的那封公开信中,他希望袁先生「有生之年放弃杂交水稻的研究,转向培育常规水稻品种」。简单来说,他担忧,如果农民种植常规水稻,可收取种子留待下年再种;但杂交水稻的种子只能种一季,农民不得不一直向种业公司购买种子。长此以往,农民将慢慢失去购买种子时的议价权。
经年之后,他说,「我的内心始终是有遗憾的」。「探讨这个话题是有必要的,但对袁老师个人似乎有点不太『道义』」。这些年,他请袁隆平的学生转达过当年的初衷,也曾经去湖南想要拜访他,但又遇上老人家生病,一直没见上。
人们遗憾地作别了这位大科学家。唯一令人稍感安慰的是,袁隆平的暮年,依然在探索、创造,也依然感到欣喜、雀跃。《人物》查阅资料时看到最令人动容的画面,是2019年的一天,天色明朗,袁隆平坐在观光车上,正参观南繁科研育种基地。透过高大的水杉,一群在水面游弋的白鸭吸引了他的注意。坐在观光车里的袁隆平,嘴巴微微张开,眼神里闪着光芒,欣喜地感叹:「鸭子好漂亮啊。」他用手比划了一下,「这么点的小鸭子,就能长这么大了。」此时,他89岁,皮肤褶皱比过去更多了,脸上的斑点也越来越密。车子停了好一会儿,袁隆平反复说着「好漂亮好漂亮」。突如其来的,他身子往前一倾,学着鸭子叫了起来。「嘎嘎嘎嘎嘎」,像个孩子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