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老师,曾经是很多人心中比较体面的工作,幼教专业也一直是师范和职业技术院校的热门报考选择,尤其前几年,适龄幼儿数量多,幼儿园对老师的需求也大,很容易找工作。
但现在,形势正在发生变化,出生人口下降,就像一根点燃的引线,幼儿园最先遭受到冲击,部分地区出现招生难、招不满的情况,直接影响了老师们的工作和收入。
学前教育专业的毕业生们,报考时就业宽广,工作后却面临裁员。对于已经工作的老师们和尚未进入这个行业的学生来说,在这艘即将倾覆的大船上,跳或不跳,都是艰难的选择。
文 |每日人物
编辑 |赵磊
运营 |岩蕊
一孩难求
最近,林卉平生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担心——自己的工作可能干不长久了。
她是青岛一家普惠幼儿园的老师,今年以来,幼儿园开始招不到学生了,“从三月就开始招生,要招七个班,现在连三个班都没招齐,直接多出四个班的老师”。例会上,幼儿园园长焦虑了:“说不定有一天我们都要失业。”那天过后,林卉越想越觉得恐慌。
29岁的林卉算得上是老员工,她工龄超过七年,升至教研组长岗位。哪怕按照末位淘汰,她也是比较安全的位置,但不安的情绪难以抑制,“因为未来充满不确定性”。这样的情况,对于幼儿园来说也是第一次。这家幼儿园多年没涨过价,即使如此,往年六月底就完成的招生工作,今年还有一半空缺。
林卉记得,前几年是不愁招生的,每间教室都至少有30个孩子,后续还会不断有新生入学,“多到教育局都说没关系,一个班可以再加5个名额”。老师们也没有招生的概念,直接坐在学校里等,就会有很多家长踏破门槛来报名。
那时,家长动作慢了就报不上,为了公平,还得用电脑抽签分配学位。一度有家长不满,把校门口的铁门推倒,喊话要园长出来给个说法:“我们就要上你的幼儿园。”短短两三年后,幼儿园就从“一位难求”变成了“一孩难求”。
数据也提供了强有力的佐证。据青岛晚报,2020年,青岛幼儿园小班实际入园总人数12.5万人,比2019年增加3.05万人。2021年入园人数开始下降,降至10.01万人,2022年又降低到8.73万人。按照初步摸排的招生数字,预计今年小班入园人数比去年还会有所下降。
这两年,一些幼儿园变得越来越空旷。林卉所在的幼儿园有三栋楼,还带一个小操场,宽敞曾是幼儿园的绝佳优势。前年开始,教室逐渐坐不满了。去年,直接有一栋楼空了。为了提高学校资源的利用,吸引更多学生家长,园里重开了特色课。原本,这种放学后的补课并不被允许,但随着招不到孩子,特色课又像雨后春笋一样遍布当地的幼儿园。
▲ 幼儿园教室。图 / 视觉中国
最焦虑的时候,林卉在社交平台上发帖:“幼儿园教师有一天真的会面临失业吗?”她收到了三百多条回复,不少人说起没生源、招生难,回帖IP遍布全国各地。
孩子的确少了。据国家统计局,2011-2015年,中国年出生人口数均在1600万之上。2016年,全面两孩政策实施,出生人口升至1786万人。2017年的出生人口稳定在1723万人。此后开始下降。2018年到2022年,出生人口分别为1523万人、1465万人、1200万、1062万、956万。
幼儿入园年龄是3到6岁,这意味着,2019年、2020年是上幼儿园最难的时候,此后入园人数便开始减少,到现在,已经骤减近三分之一。社交媒体上,2021年还有关于入园难的讨论,此后便逐渐消失。
前几年孩子多,为了缓解入园难的问题,幼儿园也越建越多。2019年初,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开展城镇小区配套幼儿园治理工作的通知》,政府继续加大扶持力度,鼓励社会力量办园,许多小区修建起了配套幼儿园。
林卉所在的幼儿园地处几个大型社区中间,到城区中心地带只需开车10分钟。几年前,整个片区只有这一家幼儿园,最近两三年,一些周边小区也修起幼儿园,分流了不少孩子。只是,随着人口出生率下降,形势骤变,一些幼儿园还没体验到热闹,就开始招不到学生了。
首先受冲击的是民办幼儿园。宋蓝在四川资阳一家私立幼儿园,今年的新生只招到20个孩子,不到一个班,但招生任务是三个班。宋蓝记得,招不到孩子的境况,2021年就出现了。那年只招到一个班,多出来六个老师。后来,因为房租涨价,幼儿园搬到了更便宜的位置。
在上海一家双语幼儿园工作的李君,最早感受到压力,是在去年春天。“当时园长专门开了会,讲到招生竞争很激烈,让我们努力配合好。”
从那时起,招生成为了老师们另一项重点工作。几乎每隔一周,幼儿园就要举办亲子活动吸引家长。招生奖励金额提高了,鼓动家长们互相推荐,每成功介绍一个孩子入学,就给予相应优惠。他们也招收一些特殊孩子,只要家长送过来,自闭症、多动症患儿都接收。
目前,李君所在的幼儿园生源还保持稳定,但园长已经开始未雨绸缪,制订了更高的工作标准,比如一周至少联系家长一次。如果孩子生病请假,必须每天都进行问候。
就连公办幼儿园,也开始招不到足够的学生了。49岁的方捷在上海浦东新区一家公办园,今年原本要招五个小班,也只招到三个。她们实行电脑报名,按地段分配,系统上可以看到,的确没有多余的孩子了。往年还会有许多找关系进来的孩子,今年一个也没有。当幼教三十多年,她觉得今年招生是“断崖”的一年。
迷茫的幼教专业学生
就像多米诺骨牌一样,人口下降往往造成连锁反应。招不到生,不只在幼儿园,在高等院校,报考学前教育的学生,都在逐年递减。王珂曾在上海一所大专院校教授学前教育专业课程。从2019年入职,到2021年离职,一开始要教十几个班的学生,此后每年减少几个班。学校也开始着急,疫情期间都在举办直播招生宣讲,老师们也被要求加入招生宣讲工作。
报考人数减少,最直接的原因就是,幼教职业市场已经趋于饱和,就业越来越难。
印雪是今年的应届学前教育毕业生,去年她报考南京主城区幼儿园,招8个人,报名人数在800人左右,她没有考上。临近毕业,她决定先去幼儿园上班,明年继续考编。再考不上,就考虑转行了。
四年前的夏天,填报志愿时,亲戚家不少小孩刚上幼儿园,家里人都觉得,学前教育未来就业广阔。现在回想,那年正是放开二胎后,第一波孩子入学的光景。
▲ 幼儿园老师带孩子们上课。图 / 视觉中国
但学成毕业后,情况急转直下。找工作也不容易,她把地点圈在南京,投了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幼儿园,得到的回复几乎都是“看情况”。要看今年的招生情况,再决定招不招老师。招生会持续到八月,意味着她也只能等待。但回想前年实习,年初二月,幼儿园就已经确定了招聘名额。
对尚未踏出校门的学生而言,学前教育的黄金时代似乎已经落幕了。五年前专科毕业的陈悠,在幼儿园工作一年之后去读了学前教育专业的硕士,去年毕业,一直在备考编制。原本她希望提升学历来拓宽自己的选择,但她读书的速度赶不上环境的变化。
她一边做兼职一边备考,每天花4个小时辅导学生做作业,能赚100块钱,作为脱产备考的生活费用。在原本的设想中,读完硕士进入编制,是理所当然的一条路,但几年后,这条路似乎更窄了。
最初,陈悠计划报考徐州的高职高专,但不少学校招聘要求已经提高到博士。去年,因为疫情,她错过了几轮考试,考了几个高校行政岗位也没有下文。今年,她想考徐州的学前教育教师编,去年招了30个人。等到今年五月出通告,多个区的招聘人数直接降为0。
陈悠报了一切能报的岗位,徐州的社工岗、家乡的备案制岗位,甚至是幼儿园代课老师。目前只有“备案制”进了面试,“连代课老师都有几百个人报名”。在她的理解中,“备案制”夹在编制和合同制中间,“只能说裁员先裁合同制,但也比不上编制有保障”。家乡的备案制也签合同,三五年一签,她还是害怕,35岁会不会就没有工作了?
有些人早早就认清了形势。西安读大三的崔景,经历实习后,坚定了不去幼儿园的想法。实习工资只有一千多,她打听得知转正后也只有三千多。对于薪资,“大一大家还不太敏感,到了大二,大部分人就知道真实情况,感觉像一盆凉水浇下来,完全接受不了”。
工资低,女孩们只能精心安排这笔钱的用途。林小雨在福州读大二,她的实习工资高达2500元,“算是同学们中最高的”,不少同学每个月只能拿一千多块钱工资。
学校提供的单身公寓,1000块钱,给4个人住,还要自己再买床。林小雨和三个室友决定自己找房。配置合适的两居室,房租要1800块,每个人每月要多付200块钱。“太贵了”,有人不同意。几个人只能顶着40度高温继续找房。后来租到了“低配版”,1400块,一个房间隔出来两个卧室。隔板上方留出缝隙,就能共用一个空调。晚上林小雨睡觉后,除了凉气,隔壁的灯光也能从缝隙透过来,很长一段时间,她把被子盖过头顶入睡。
▲ 林小雨和同学们租的房子。图 / 受访者提供
除了忍受低工资,每个人会在实习中,发现学校没有讲解的另一个真实世界。林小雨实习时,有时观察到搭班的老师不按规定做事。原本应该看着孩子午睡,但搭班老师只顾自己玩手机、睡觉。主班老师似乎对此并不在意,她们已经搭配了几年,作为新人,林小雨不敢多言。
短暂的实习经历,也让印雪领悟到了一条重要经验:“面对小孩子要打起十二分精神,所有的互动尽量在监控下进行,不然容易产生一些矛盾。”她曾见过一个新老师遭到家长投诉报警,小朋友回家跟父母说老师打他了,调监控才发现,老师只是牵着小朋友的手,让他当队列排头。
需要小心对待的职场关系、需要保持高度专注的工作内容、需要时不时处理的突发事件,让许多学生,在实习阶段,就吃够了幼教的苦头,也让他们早早打消了入行的念头。
被困住的幼儿园老师
林卉曾经无数次后悔报考学前教育专业。当年填志愿,所有人都说这是一个不错的专业,“好就业、适合女生”。她也喜欢孩子,欣然填报。毕业那年,正好放开二胎,找工作不用费力,连学公共管理的朋友都顺利通过了幼儿园面试,“你去哪家哪家都想把你留下,就是因为缺人”。
但工作几年后发现,幼教工作心累、工资低、社会地位偏低,孩子们的世界简单纯粹,难的是应对各种各样的家长。
对于幼教来说,谨言慎行是金科玉律。有一回,小朋友们在玩攀爬梯,一个孩子有些害怕,林卉鼓励:“我们不要当胆小鬼,要勇敢一点哦。”没想到孩子母亲第二天就来了幼儿园,“恨不得从电话那头冲过来把我撕了”。家长觉得老师不该用“鬼”这样的字眼,“幸好园长给力”,坚定地告诉这位妈妈,老师肯定是在鼓励孩子。
陈悠曾遇到有的家长,每天都来仔细询问孩子的一日三餐和排泄物颜色,还会同时问几个老师,“特别可怕的是如果他问了你,你和其他老师说得不一样,他就会找过来了”。有的问题她也实在难以回答,诸如孩子被蚊子叮了,有家长会问:“在哪里被叮的?”
刚开始工作时,林卉很受打击,许多家长只是把她们看成保姆。“好像我把孩子交给你,不是来让你教育和管理的,只是照看一下。那会儿我真的觉得没有什么尊重可言。”陈悠也对此印象深刻。一次家长接孩子放学,临道别,家长教孩子说再见,称呼不是“老师”,而是当地方言词汇中“保姆”的说法。
▲ 老师照顾正在午睡的孩子们。图 / 视觉中国
心受委屈的同时,钱也少得可怜。3000块的工资,至今是许多幼儿园的标配。
上个月,还在备考编制的陈悠也找过工作,底薪3000块,再加提成。至于提成怎么算,她专门找了园长几次,得到的只是“画饼”和“PUA”。“园长跟我说,不要只看眼前的工资,我觉得很好笑,她真的觉得我没有经验还是觉得我不会上网呢?”工资低,园长还希望她利用下班时间写论文,“跟我说最好两周就写一篇”。搭班的老师都劝她“快跑”,待了四天后,她提了离职。
五年前专科毕业后,陈悠曾在幼儿园工作过一年,那时候工资是3000块底薪加绩效。五年过去了,她读了研,有了工作经验,工资还是卡在这样的水平线。
即使在一线城市,幼教工作收入也不高。李君在的双语幼儿园,每个月工资能有6000块,但在上海,这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数字。她是本地人,不用租房,而身边家在外地的年轻同事们,只能租便宜的房子,生活非常拮据。
李君毕业于上海一所985大学,10年前,因为感兴趣,填报了学前教育专业。她真心认同幼教的职业价值。“3-6岁是人最重要的童年时期,如果小孩子童年有缺失,可能一生都会有阴影。在这个阶段能够去教他们成长,我觉得非常有意义。”只是这份理想在现实的工作中,也只能“慢慢消磨”。
▲ 被工作消磨了热情的老师。图 / 视觉中国
一位1999年的男生,只在幼儿园待了不到一年,就黯然转行。他理想中的幼儿园,“会有一位严肃严格的园长,绝不允许有教师为了应付工作忽略孩子的感受,也绝不允许家长介入教师的工作。每位教师都有独特性,每个班级的孩子都会有自己的性格特色”。入行后,他被要求“主动加班”,浸泡在“各种没有意义的会议”与“环创”项目中,那些美好的想法,成了“理想主义者的幻想”。
即便如此,随着孩子越来越少,幼教行业也越来越卷,对老师的要求也一直在提升。王珂今年三十岁,她从大专院校离职后,去年底,考入上海一所示范公办幼儿园,成为一名助教。目前,她所在的班级已经有三位老师学历为研究生。“这两年招了很多应届硕士生,都要先跟班当助教,积攒实践经验。”
选择从高校进入一线,王珂也带着关于教育的理想。她觉得“如果我自己没有真正体会过幼儿园老师的工作,就没有办法把课讲深入,也没有勇气鼓励学生从事这个职业”。来到一线后,她经历了“无数至暗瞬间”。书本与现实的冲突、对体力的高强度消耗以及“高度紧绷的神经”,都让她陷入迷茫。
离开还是继续?
忽然间从“一位难求”到“一孩难求”,幼儿园还没经历过这种变化,应对起来也没什么经验,只能摸索办法。
据教育部公开数据,自2004年起,在园幼儿数量每年持续增加,直到2021年,数据开始下滑。2021年比上年减少13.06万人,下降0.27%;2022年变化更为明显,学前教育在园幼儿4627.55万人,比上年下降177.66万人,下降约3.84%。
“突然一下子没有生源了,领导也很懵。”林卉所在的幼儿园,目前除了发布公众号,没有新的措施。很快就轮到她带毕业班,今年的境况让她提前担忧起了明年的招生,而眼下只能干着急。
在四川资阳,一些缺生源的幼儿园为了招生,会选择在人流量大的广场和商场,搭舞台,让老师们跳舞,同时分发气球和传单,来吸引家长报名。去年,学校开始要求宋蓝和同事们广发朋友圈招生。今年初,直接安排老师们外出宣传。用最笨的方法,老师们手拿气球,去游乐园、广场,寻找适龄儿童,要到家长联系方式。那天,她全程只加到一个微信,“她是想要我带的气球才加的,后来也没有入学”。
▲ 今年春天,为了引流招生,宋蓝所在的幼儿园举办体验课。图 / 受访者提供
一些幼儿园开始想其他办法。方捷所在的公办园,老师们几乎都有编制。今年少招两个班,多出来六个老师,幼儿园决定新增两个托班,招三岁以下的孩子。疫情前,园里曾未雨绸缪般地,给老师们免费提供过育婴师培训,如今派上了用场。
就业形势严峻,还在读学前教育的学生们,都开始思考未来的道路。考研,进入高校教授学前教育,似乎是目前能想到的最佳路径。
规划是美好的,迷茫仍挥之不去。大三的崔景决定考研,出来后进高校教师编。但对于编制的具体情况,她还只有浅显的认知。大二的林小雨也开始准备考研。她想跨专业,又担心本硕专业不相关影响未来的发展。找到老师咨询,得到的回复也“很简略,说了跟没说一样”。
对尚未入行的学生们而言,或许尚且有选择的机会。但招不到生的幼儿园老师们,沉没成本拉满,放弃还是继续,都得付出很大的代价。
工资不高,加上咽炎和鼻炎,宋蓝做了转行的决定。她时常嗓子不适,如果班上有小朋友生病,她“必定先感冒”,扁桃体反复发炎。“想找一个说话稍微少一点的工作,保护一下嗓子。”
林卉原本计划,过完年要去考在职研究生,学历加持,每个月能多800块的工资,也方便升职称。现在她迷茫了,“出生率都低了,学出来你可能都找不到工作,再去考这个研究生有什么用?”她甚至考虑过转行,但家里对此不太赞同。最支持的还是考编,但又担心考不上。自从上个月知道招生情况后,关于未来的期待就变成了忧虑,“始终下不了决心,还在纠结”。
前段时间,她在网上看到一个帖子,说2025年将出现人口拐点。但她并不乐观,“拐点到底是指人口继续下跌还是开始回升?”
年轻人不生孩子,林卉“很理解”。“养孩子花销大,生育也是对女性非常大的损伤。”她老家就在青岛县城,29岁,在一些亲戚朋友眼里属于“很晚婚了”,催婚的消息频繁,但她也有自己的打算。
还好,这份工作中,时不时也会被孩子们治愈。不久前的课间,有个小朋友坐在教室玩玩具,林卉经过时摸了摸他的头。小朋友兴奋地告诉其他孩子,“老师刚刚摸我头了!”在一旁写备案的副班老师笑着问:“是因为老师喜欢你对吗?”小朋友的回答毫不犹豫:“对!”后来,副班老师把对话讲给林卉,那一刻她觉得,这个她并不在场的瞬间,安抚了曾经受过的委屈。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