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是一个跨性别者,绿色爆炸寸头,好像还有舌钉,很有朋克风。一开始我不知道这一点,所以叫错了称呼。也许是尴尬,也许是反感,从那开始他就不怎么跟我说话了。D平日里要么在屋里待着,要么就出门了,我很少能看到他的踪影。他每天中午要下来找护士吃药,只有那时候大家会看到他。他总是不屑一顾地抱怨着什么,不会用眼睛正视别人。哪怕是别人跟他说话,他也会故意避开别人视线。
后来,我看到一本杂志,是来自于附近一个mental health的公益社团。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面孔,那就是D。上面写着D的一则散文。
他写道:最近天气渐渐地暖和了,我的抑郁症似乎有好转的迹象。但是我的焦虑还是挥之不去。我觉得最近的几天夜里都在睡梦中和什么搏斗,我似乎快要战胜他们了,但是却总在惊醒的一刹那功亏一溃,然后内心陷入无限的失落感。我失声痛哭,不知道这种漫长的折磨还要持续多久……不管怎样,总要面对生活吧。我最近在试着写一些温暖的小故事了。
后来,D突然出现在Public room,;让我非常惊讶。
我对D说,我读到了你写的文章。
D抬起头来看我,表情透着惊讶和害羞,而且神情明显比之前看我的样子缓和了很多。
我说,你也喜欢写故事吗?
D点点头说,是的。
我说,我也很喜欢写东西。我很喜欢你的文笔,希望下次我能有幸读到你写的小说。
D说,等我写好了拿给你看。
我说,我是认真的。如果可以的话,我可以帮你把你的小说翻译成中文,发表到中国的杂志上。我们可以分享稿费。
D听到了,立刻哈哈大笑,说,这真是一个很棒的主意,把我写的故事变成中文。听起来太酷了。他的眼睛充满了快乐与希冀。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
我能够想象到他在无数的日日夜夜里怎么地与抑郁症搏斗,痛苦和挣扎。希望这个希望的种子能够化作一个帮助快乐行走的拐杖,帮到他在一个个无声哭泣的夜晚增加一些勇气。
R是个从来没有表情的青年人,大概35岁左右。说实话,刚开始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好。因为我总觉得他像个“街溜子”。他说他从来就没上过班,一直都是住在这里。我心说,你那么年轻有手有脚的,没什么太大问题,为什么不去找点事情去做呢?一定要在这里混吃等死?
R每天戴着一个同样的棒球帽子,从未摘下来过。棒球帽上写着:LA。
我问他,你去过洛杉矶吗?
他面无表情但又充满热情地说,是的,我去过那里,这个帽子就是我在那里买的。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健康……
R喜欢买彩票,即开那种。有一次他郑重其事地叫住了我,对我说:看,我中了100刀。他说话的时候依然是面无表情,但是手因为有些激动而有点抖动。
我笑着祝贺他。他一边说着感谢,一边转身走了,但是脚步因匆忙变得趔趄。
但是大部分的日子,他都是坐在公共休息室里默然坐着,听着大家聊天,一言不发。也许买彩票是他唯一对未来充满一点希望的心里依托吧。
有一天我跟大家聊到了一个心理康复的公益组织,他们会帮那些智力障碍人群找工作。我忍不住问R,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工作呢?
R想了一下,说,我有一种病,没人会聘用我。
他说了一下那个病的名字,我没听清楚。他又在我的本子上郑重地写下两个单词:“muscular dystrophy”。字体不是很工整,但是可以看出他已经非常努力地把它写好。
我听到之后,立刻感觉到心中的什么东西被狠狠地击中了。我连忙说:我很抱歉听到这个。
R说,没关系。然后他还补充说:医生说我最久会在10年内不得不乘轮椅,因为我的腿部肌肉会不断地萎缩,然后无法站立。说着,R挽起裤腿,让我看他的小腿。果然,他的小腿肚子非常细,看着肌肉很松弛。
我安慰他说,斯蒂芬霍金就是类似的病吧?以后科技发展了,说不定可以治愈的。
R木然点点头,说,也许吧。
我想起我之前在另一个养老院做志愿者的经历。我经常陪一个老爷爷G下国际象棋。那个老爷爷非常友善而乐观,但是他偏瘫坐轮椅,而且一只眼睛看不见了。他经常对我说,我很喜欢你,你让我一天都很开心。下周一定要来啊!有一次我去养老院又看见了他,但是发现他的状况恶化了。他坐在轮椅上,两眼呆滞地仰望着天空,面容枯槁,大张着嘴巴,好像还有口水从一侧流出来。我惊慌失措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也没有回答,好像没有听见似的。我感觉到我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我没想到上周还和我乐乐呵呵下象棋的他突然变成这样。这时候,旁边有个工作人员路过,正好听到我叫他的名字。她笑着说,这不是G,G在他屋里等你下象棋呢!诚然,这个老爷爷跟G太像了。我都没有认出来。后来,我又G房间门口看到那个熟悉的笑容。阳光从房间的玻璃照射出来,暖洋洋的。
我每次想象着十年后,R坐在轮椅上,再也无法站立。就像那天我遇到的那个仰望着天空的老爷爷。一个路过的工作人员对我说,这是R,他已经站不起来了,也不能说话了。我的心中就有一种无法排遣的阴翳,飘之不去。
K是个20岁男孩,长相白净而帅气。他从小就是个没有父母的孤儿。他只会在大家都吃过午餐后一个人到餐厅单独吃饭,这样就能够缓解他的社恐。
M是个三十多岁的金发小伙。他每天上午都在睡觉,而且仍然挂着一副黑眼圈,邋邋遢遢的样子。他说恶魔住在他的后脑勺那里,天使住在他的天灵盖。他们每天都会战斗。
C大概有四十出头的样子。他很像《杀手不太冷里》的里昂,以一种极简主义的生活方式生活。他有严重的强迫症,桌子上永远只有一个台灯和一个从不使用的干净杯子。其他地方也再无他物。
L之前是个篮球队运动员。在事业巅峰,她的膝盖突然出现了严重损伤。她对于篮球的热爱让她精神备受打击。后来她的精神也有了一些问题。她总是像祥林嫂一样唠叨着,抱怨着她的膝盖,讲起她在篮球队的故事,无止无休。
……
他们都是活生生的灵魂,都有着丰富的内心世界,同时比大多数人有更多的不便和痛苦。他们身心上的某些缺失或者失调让他们的生命涵义多了一份的凄美与难以言说的悲壮。他们努力活着的样子又让人那么的触动与感慨。
许多年以后,他们或许有的卧床不起,或许陷入智力混沌,或许撒手人寰。他们的故事或许无足轻重,我只希望陪他们聊聊天,在这里记录下他们的故事,这似乎毫无意义,但又意义深远。生命的意义在于每个瞬间,也许在偶然的时刻,能够一脚踏入地狱,转角却又是天堂。
作为一名志愿者,并不是我帮助了他们,而是他们帮助了我。我更应该感谢他们,他们教会了我生命的一课。要永远珍惜平淡的生活,要珍惜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