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度的北京,陪八旬老母和九岁儿子看了《长安三万里》。在IMAX影院享受了一场将近三小时的视听盛宴。应该说,这部动漫超出了我的预期,说它是国漫巅峰亦不为过。看完电影,母亲还在与我讨论里面的人物关系,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儿子已然钻到房间里画画,显然是受到了里面绝美画面的启发。
影片制作精美,有儒家的庙堂,道家的山水,小农的田园,兵戎的塞外;有故乡的梁园,诗意的黄鹤楼,有歌舞的扬州,也有集一切大志大美的长安。唐朝的诗人们,如璀璨群星,相聚于长安,也梦碎长安。长安三万里,主创人员说,是理想与现实的距离,我觉得,三万里既是壮丽河山的广度,也是千年历史的厚度,这个绚烂又破烂的文明。
《长安三万里》剧照
我不知道小朋友们能理解多少,儿子自以为是地说看懂了。他问的唯一问题是,高适在扬州看到李白恣意洒脱的生活,为什么不高兴。我说两个同样失意的人,性格和生活态度不同,一个有点笨,循规蹈矩,但目标坚定;另一个聪明,灵活跳脱,但玩世不恭,容易转换目标。高适看不惯李白纸醉金迷,这么轻易就放弃理想。
这个解答当然是孩子容易理解的答案。我没有说的是,李白与高适,同样作为诗人被我们熟知,但他们代表了天才与愚钝,道家出世与儒家入世,文人风骨与武将韬略的不同明暗,他们互为映照互相影响,二人一生的友情浓缩了中华文化许多对立统一的方面。因此,我们观影的时候,既惊叹它的美,也惋惜它的殇。就像红楼梦里贾家放烟花,绚烂过后是死寂,长安的繁华终不是诗人们内心真正的理想载体。
很多人提到观影时落泪,我也有几处眼眶湿润。当高适在边塞客栈悲愤地写下《燕歌行》——“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当李白挥豪吟诵《将进酒》——“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当高适对童子说,只要黄鹤楼的诗在,黄鹤楼就在时,我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把眼泪憋回去。这几个场景是影片中浓墨重彩的片段,尤其是《将进酒》那段,超现实的写意镜头营造了谪仙李白用他的诗送人直上九霄,骑鹰击长空,驾鱼翔海底,酣畅淋漓,荡气回肠。我不禁感叹:这就是诗歌的力量,文学的力量,艺术的力量!这是超越时空,直击灵魂的存在。侧头看到儿子聚精会神的样子,我在心里默念:孩子,请记住,这才是我们的中文!
然而,这样的灵魂出窍,伴随的是无限的感伤——如此绚丽的文明,纵然还活着又怎么样呢?它千疮百孔,承不住天才的梦想,也对不起忠良的志向,它给这些优秀分子唯一的出路是诗歌,让他们空把一腔热情寄予山水之间,流浪于高蹈的楼台与奢靡的柳巷,踟蹰于故乡的田园与苦寒的塞北,大唐壮丽的河山记载的恰恰是他们失意流浪的足迹。
《长安三万里》剧照
影片以高适的视角,回望了高李一生的友谊,但镜头自由切换于几个标志性的地点空间,代表了大唐帝国由盛转衰,诗人们也渐次凋零的必然宿命。
对于诗仙李白,标志性的建筑是黄鹤楼与扬州。黄鹤楼显然是个言志的所在,文人骚客们来此,抒发志向,以文会友。然而,李白第一次来,就被店小二告知自己的短板:作为商人之子,他本没有资本与官宦子弟竞争,他甚至不能参加科举,只能四处拜访权贵,期冀获得他们的推荐。他的旷世才华只能用来阿谀奉承,然而他的“不肯摧眉折腰事权贵”又使他放浪形骸,寄情烟花柳巷。李白的洒脱不羁,一直有人生失意的苍凉底色,因为他需要美酒与美女麻醉自己的高傲。这似乎是李白前半生的生活模式。扬州于他,实是个销金窟、买醉地,是黄鹤楼与长安之后的“人生失意须尽欢”。
扬州富饶发达,高适第一次去就被其美丽繁华震慑到了。但在影片里这座城市被描绘为才子能人理想幻灭虚度光阴的地方。战功卓著的裴将军只能舞剑助兴,吴道子画壁,张旭草书,所谓一日三绝不过是逃避内心苦闷的发泄。因此,虽然扬州美轮美奂,国色天香,高适看到的只有玩世不恭与萧索寂寞。在这里,扬州的水是相对于长安的楼的,水的阴柔中和了楼的阳刚,身份暧昧的桥上佳人对比了长安跨马游街的新科进士。李白放荡不羁,选择流连于水的温柔,酒的麻醉,实在是因为上不得楼,用今天流行的话来说,是躺平的表现。
对高适而言,标志性的空间是边塞与田园。田园越美,理想越遥远;边塞越苦,映衬得政治越昏暗。如果说黄鹤楼与扬州是言志言情的诗歌载体,田园与边塞则代表了帝国知识分子无处安放的灵魂。高家枪法不适于耕种,他也不甘心老死田舍。因此,尽管梁园以一种宁静淡远的姿势呈现,高适的梦想一直在长安,可望而不可及的长安。
长安梦碎以后,边塞成为高适实现梦想的地方。他希望通过战功挣得功名,光耀门楣。然而,边塞的艰苦不仅没能磨练他守土戍边的决心,反而让他看到从中央到边疆的腐败。从来皇帝只顾自己的安危,为了长安的安全勒令边疆守军围魏救赵,即使全军覆没也在所不惜;从来奋勇杀敌的将士都受制于人,在用人之际,郭子仪一点小差错就差点被砍头,而领军守将还在欣赏美人歌舞。
《长安三万里》剧照
从中心到边疆,高适梦想幻灭,再次回到家乡梁园。然而,李白在长安的成功又燃起了他的希望,他北上长安,再次来到天子脚下。长安,是这部电影名字的来源,也是诗人们理想的载体,是一切权力的中心。黄鹤楼与扬州的对比,梁园与边塞的碰撞,在长安都能找到融合的理由。长安有大象,有胡姬,有南来北往的客商,也有叩门干谒的文人墨客。长安有跨马游街的新科进士,也有怅然若失的落魄学子。长安,貌似充满了机会,实则是最不包容梦想的都市。高适第一次来就知道,在长安,关系最重要,而权力只集中在几个人手上:有被人诟病的宰相李林甫与杨国忠,有与皇帝关系密切的玉真公主。只有得到这几个人的青睐,他们才有机会。
高适第二次来到长安,正是李白的高光时刻。然而,影片没有展现我们熟知的宫廷佳话——力士脱靴贵妃醉酒,传说中李白藐视一切权贵傲视朝堂的潇洒,相反,高适看到的还是那个醉生梦死的酒鬼,以貌似洒脱的姿态混着日子。他空有报国的志向,精熟的剑法,与相扑的谋略,却无处施展。贺知章、王维、杜甫莫不如此。他们本来有治国理政的的才能,但留给他们的空间只有诗歌与酒精。
我相信,主创人员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态描绘长安的:长安的繁荣,掩盖不住它的腐朽,每一片绚烂背后,都有阴影,离权力中心越近,越容易幻灭与毁灭。
因为有这样的铺垫,铺陈写意的《将进酒》才有成为高潮的可能。回不得田园,进不得庙堂,去不得边塞,无处安放的灵魂只好对酒当歌,人生几何了。我年轻时只喜欢《将进酒》的狂放恣意,看了电影才发现,所有超越时空的洒脱,在中华文化里都是痛苦失意孕育的。李白希望以道家的出世与长生不老,对抗韶华易逝一事无成,因为不如此,又如何呢?人间无路啊。
可惜,李白出世的决心并不强烈。他是一个伪虚无主义者伪享乐主义者。他在安史之乱后期站错队形投奔永王,正是强烈功利心的表现。高适痛惜李白的遭遇,但也明白,在这场社会动荡重新洗牌的过程中,他们都不过是权力斗争的棋子,所有的权力结构都不曾改变,成功与否都与他们报国的理想相去甚远。
影片放映期间出了点故障,放映员不得不停机回放,耽搁了几分钟时间。剧场里观众很多,包括很多小朋友,但没人离席,也没人喧哗,都在耐心等待。在尝试了几遍后,影片终于继续放映了,但重复了几分钟已经放过的的内容。那便是安史之乱后,高适保护哥舒翰突围,追寻出逃的皇帝报信。在遍地狼烟群雄割据的状态下,他被委以重任,出任淮南节度使再访扬州。此刻,他作为一方大员,看到扬州满目疮痍,眼前浮现出扬州曾经的烟花三月。那时,小桥上有持花的少女,游船上有不羁的李白和漫舞的美人。两鬓斑白的高适不禁黯然神伤。
我很感激电影在这一刻断片,仿佛冥冥之中给观众一个机会细细咀嚼其中的反差:本来这是高适的成功时刻——埋没半生终于等来一个机会大展宏图,但这个机会是建筑在很多人家破人亡的基础上的。所以,对于高适来说,理想实现了意味着什么?以前因为缺少关系而报国无门,现在他也不过是权力斗争的工具。新任皇帝利用他讨伐永王,受苦的依然是平民百姓。果然,镜头一转,回到土蕃前线。我们很快知道程公公来访的目的:朝廷不相信他,怀疑他迟迟不出兵的动机。持节的宦官,有就地斩杀他的权力,不需要法庭审判,不需要证人对质,一句话就可以结束他的生命。这样的做法也许有人会认为高效,但试想一下,刀下曾有多少屈死的冤魂?
影片结尾,字幕显示,高适虽然破土蕃解了长安之围,依然被贬,而他已经是唐朝所有诗人中官位最高的了。最后,涉及长安的诗句如行云流水,随着片尾字幕鱼贯而出,提醒我们那个曾经的京城,那个承载了读书人梦想的地方,那个回不去的大唐。
这几天,看到许多人给影片挑刺,称故事结构散乱,或人物不尊重史实。我想说的是,这部电影本来也不应该作为历史来看。这是一部有关唐诗,有关大唐,有关中华文化的电影。可以说,主创们是为了长安扬州和边塞而塑造了李白与高适。诗人们不过是帝国璀璨画卷的点睛之笔,是中华文化的象征符号。这是文化寻根的尝试,是想象中的大唐,是“原本应该这样但终究不会这样”的怀旧(nostalgia)。它表达的是一种矛盾的情绪:因其极绚烂,大唐才令我们骄傲怀恋,也因其极破烂,我们才庆幸,它已然过去了。
那个大唐,回不去了;也幸亏,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