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美国经济增速下行以及经济衰退预期上升,美国的就业数据却异常强劲。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矛盾现象?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真实情况究竟怎样?传统指标在衡量当前的美国劳动力市场松紧程度方面是否存在偏误?美国劳动力市场的强劲形势能否持久?这些问题关系到如何正确理解未来美国经济走势。
美国就业形势可能被高估
美国经济增速明显放缓。受巨额纾困政策与超宽松货币政策的支撑,美国经济在2021年大幅反弹,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速高达5.9%。2022年以来,美国财政刺激政策逐渐退坡,与此同时,为了应对高通胀,美联储年内被迫连续七次加息,累计加息幅度达425个基点,这使得美国经济失去持续复苏动能。2022年上半年,美国经济连续两个季度负增长,陷入“技术性”衰退。三季度以来,尽管GDP环比增速反弹为正,但增速明显下滑(见图1)。
美国就业市场维持强劲。与经济增长疲弱形成鲜明对比,美国失业率维持在历史性的低位。2022年以来,美国失业率基本维持在3.5%左右,接近疫情前水平,处于历史性低位。尽管2022年下半年新增非农数据有所回落,但仍然保持正增长。与此同时,职位空缺率也显著高于疫情前水平,表明劳动力需求强劲。
正常而言,经济快速增长,企业才有招聘需求,劳动力市场才会表现为就业强劲;或者说,就业强劲,应当会反映为消费和产出增加。为什么美国会同时出现经济疲弱和就业强劲这一矛盾现象呢?这可能存在多种原因,例如美国潜在生产率下降、新工作岗位与劳动者技能匹配度下降等,但还有一个十分重要原因通常被忽略了,那就是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紧张程度可能被高估。
衡量真实就业水平
传统指标在衡量美国劳动力市场的松弛程度时可能存在两方面的偏误:一是失业率没有考虑劳动参与率;二是新增就业没有考虑兼职情形。这导致美国劳动力市场的紧张程度被明显高估,笔者认为劳动力供需缺口指标能更好地综合反映美国劳动力市场的松弛程度。
美国真实失业率高于官方公布的水平。由于劳动参与率低于疫情前约1个百分点,美国真实失业率高出官方公布的失业率约1.5个百分点。比如,2022年12月,美国官方公布的失业率为3.5%,但考虑到12月的劳动参与率仅为62.3%,如果假设当前的劳动参与率与疫情之前相当(2020年2月劳动参与率为63.3%),那么12月美国的固定劳动参与率失业率应当为5.1%(图2)。
美国官方公布的失业率低估了失业的真实情况,主要是因为部分适龄人群退出了劳动力市场。失业率等于失业人数除以经济活动人口(在业人数与失业人数之和),劳动参与率等于经济活动人口除以劳动年龄人口。如果部分劳动年龄人口退出了劳动力市场,这反映为劳动参与率指标的下降,但由于这部分人群并不计入失业,这也会导致官方公布的失业率下降和劳动力市场的紧张程度被高估。
美国新增就业的真实强劲程度低于官方公布水平。截至2022年底,美国总就业人数较上一年增加了314万,较疫情前增加了85.5万。然而,新增就业数据没有区分全日制工作与非全日制工作,实际上近半年来美国新增全日制工作岗位大幅减少。
图3显示,2021年,美国总就业人数增加了611.9万,其中,全日制工作人数增加了540.9万,非全日制工作人数增加了71.1万,这表明新增就业主要来自全日制工作岗位。反观2022年下半年以来,美国总就业人数增加了19.4万,但全日制工作人数减少了181.4万,非全日制工作人数增加了200.8万,这意味着美国新增就业主要来源于兼职岗位,全日制工作岗位不仅没有增加,反而大幅减少,因此,美国的真实就业形势应该弱于官方公布水平。
美国劳动力市场供需缺口趋于收敛,缺口收敛主要源于劳动力需求下降。劳动力需求下降并没有表现为失业率的上升,而是反映为职位空缺数的减少。劳动力缺口等于劳动力需求(就业人数与职位空缺数之和)减去劳动力供给,缺口为正表明劳动力市场供不应求。在疫情初期,劳动力供给有所减少,但劳动力需求减少幅度更大,因此,劳动力市场的情形表现为供给超过需求和失业率上升。
随着疫情冲击的消退与经济回归正常化,劳动力供给缓慢修复,劳动力需求快速上升,导致劳动力需求超过供给以及失业率快速回落。2022年3月劳动力供需缺口达到峰值588.2万人。此后,劳动力供给基本保持不变,劳动力需求在美联储加息的作用下趋于减少,但劳动力需求的减少主要来自于职位空缺数的下降,而非失业率的上升。2022年3月至11月,美国劳动力供需缺口减少了142.4万人,其中,职位空缺数减少了139.7万人。
美国劳动力市场还能强劲多久
关于本轮美国劳动力市场还能强劲多久,可以从三个角度来考察:一是美国劳动力市场强劲主要源于供给受限还是需求旺盛?未来劳动力市场的供给与需求将如何变化?二是美国劳动力市场的职位空缺数还有多大下行空间?这会对失业率产生怎样的影响?三是未来通胀的走势以及美联储治理通胀的决心到底有多坚定?
美国劳动力市场强劲同时源于供给受限和需求旺盛,未来数年供给端难有明显改善,劳动力市场的变化主要取决于需求端。首先,美国劳动力市场的供给短期内难有大幅的改善。2022年以来,美国的劳动参与率基本维持在62.3%左右,低于疫情前约1个百分点。美国劳动参与率的下降主要受到结构性因素的限制,如提前退休、儿童保育的可用性减少或成本增加、交通费用增加以及移民减少。其中,美国55岁及以上人群的劳动参与率较疫情前下降了约1.6个百分点,提前退休是美国劳动参与率下降的主要贡献因素,这也意味着未来数年内美国劳动供给受限问题难以得到显著改善。其次,美国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仍将继续减少。
疫情期间,由于美国政府实施了巨额的纾困政策,家庭支出因为社交距离而严重缩减,导致个人储蓄率飙升,美联储预计美国家庭在2020年至2021年夏季间积累了约2.3万亿美元的超额储蓄。随着超额储蓄逐渐被消费掉,消费需求将显著减少,而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也将随之减少。尤其是如果企业利润开始明显下降,劳动力市场的需求可能加速减少。
未来数月美国劳动力市场需求减少可能主要表现为职位空缺数的下降,当职位空缺数下行空间不足时失业率可能加速上升。2022年11月美国职位空缺数仍高达1045.8万人,较疫情前高出约300万人;职位空缺率为6.4%,较疫情前高出约2个百分点。
这意味着美国劳动力市场的需求依旧旺盛,即便面临产出需求放缓,企业的首要选择仍然是留住员工和增加招聘,而不是选择裁员,因此,未来数月失业率有望继续保持在低位。但是,随着职位空缺数不断被消耗,失业率将趋于上升,且考虑到疫情增加了工人与工作岗位之间的匹配难度,职位空缺率不需要降至疫情前水平,失业率即会明显上升。
未来美联储治理通胀的决心可能会受到通胀下行速度与经济下行风险的挑战。为了治理通胀,美联储已连续七次加息,并将联邦基金利率提升至“足够限制性”水平。美联储希望维持经济增速在潜在水平之下,通过让经济增长疲弱来减少劳动力需求和让劳动力市场再平衡,以降低工资增速和使得通胀回归通胀目标。
一方面,美国通胀以较快速度下行,CPI(消费者价格指数)同比增速从2022年年中的9.1%下降至年底的6.5%,这主要源于供给侧的修复,而劳动力市场紧张和工资上涨可能使得通胀回落至4%左右后更具黏性。
另一方面,2023年美国经济下行风险上升,如果家庭部门的超额储蓄消耗殆尽,消费对GDP的支撑作用将大幅减弱,经济衰退概率上升。这意味着美联储在面临经济衰退的同时,通胀仍显著高于政策目标水平。如果美联储坚定地治理通胀,将导致经济进一步衰退和失业率显著大幅上升;如果美联储治理通胀信心动摇,开启降息周期,可能会减缓经济下行压力和失业率小幅上行,但通胀将在高于政策目标的位置运行更长时间,且长期存在脱锚风险。
文 | 杨子荣
(作者为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副研究员;编辑:王延春、郝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