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OBERT HANSON
过去20年里,美国建立了一个前所未有的经济安全工具库,这些工具支撑着美国的外交政策。
共和党和民主党政府携手发展出了一种关于世界以及如何最好地追求美国利益的共同理解。经济安全官员在各届政府工作,逐渐形成了建立在金融制裁、出口管制和关键技术开发基础上的全球秩序的宏伟目标。每一届新政府都从上一届政府那里继承经济武器,并鼓励其继任者继续建设美国的经济实力结构。
我们即将发现,当这些结构被一个破坏性的政府控制时会发生什么,以及这个政府继承了这些武器而没有相应的责任感时会发生什么。
新的特朗普政府中仍然有传统的经济安全技术官僚,但他们只是其中一个派系,要与加密货币爱好者、华尔街支持者和美国优先主义者等其他派系竞争。伴随着这种争斗,以及特朗普总统同其他国家在社交媒体上的争吵,我们可能会看到这样一个世界的开始:各国摆脱对美国的依赖,与此同时,我们的权力机器开始从内部生锈。
离开白宫之前,拜登的人马显然希望塑造特朗普政府的议程。就在特朗普上任的六天前,拜登政府发布了一份美国掌控全球人工智能的计划。这份文件是美国20多年来利用技术和经济限制手段来建立美国持久实力的努力的成果,它为巩固美国对尖端人工智能的控制制定了一项复杂的计划。
但随后,特朗普展示了自己处理政策和全球事务的方式。哥伦比亚是美国在拉美最亲密的盟友之一。当该国拒绝接受用两架军用飞机运回的被驱逐者时,特朗普宣布,他将在一周内对哥伦比亚实施全面的“财政、银行和金融”制裁,并对所有哥伦比亚产品征收50%的关税。哥伦比亚总统在网上发表了一篇激烈的长文作为回应。一个保全面子的妥协结束了这场争吵。过去几十年制定的政策理解已经出局;现在有用的,是Truth Social上190字的帖子。
其他国家肯定会注意到这一点。从短期来看,他们可能更愿意满足特朗普的要求。从长远来看,他们将有充分的理由远离一个似乎愿意凭着一时兴起摧毁盟友经济的美国。特朗普的虚张声势更像是19世纪的炮舰外交,而不是战略考量。
但问题不仅仅在于特朗普的政策立场像轮盘赌里的球一样反复无常。问题在于,他的政府将成为一个赌场,加密货币赌徒、科技寡头和华尔街机会主义者将与安全问题鹰派争夺影响力。
接下来,美国的政策将取决于特朗普让球落在轮盘的哪个格子里。这些不同的派系对美国的利益有着不同的理解。国家是否应该依赖旨在抵抗政府控制的加密技术?是放松还是加强对人工智能和半导体的出口限制?它是否应该与富有的专制政权达成权宜的交易?
至少其中一些问题的答案将与过去的安全共识大相径庭。过去,虽然民主党人和共和党人在许多政策问题上激烈争论,但双方都认为,国家利益取决于在全球金融和技术领域增强势力。
9·11恐怖袭击后,两党都意识到一个基本上不受监管的全球金融机构威胁着美国的安全。在这个由美元支撑的体系中,恐怖分子和朝鲜等流氓国家可以轻松地跨境汇款和收款。
财政部开始把美元变成一种全球权力体系,部署制裁措施,对个人、银行乃至整个国家实施封锁。虽然对技术的关注需要更长的时间,但是到了奥巴马第二任政府,商务部工业与安全局已经在创建出口管制和相关措施,这些措施不仅可以孤立包括伊朗在内的国家,还可以用来打击中国中兴通讯等依赖美国技术、同时又藐视美国规则的海外公司。
外人很少会注意到这个似乎充满枯燥技术的神秘领域。只有专家才明白,美国正在围绕自己的安全利益慢慢重塑全球经济,一个接一个地采取行动,构建一个庞大的威压机制。
当特朗普于2017年首次上台时,这一制度并没有像人们预期的那样发生太大变化。过去,他威胁对盟友实施制裁,令美国的经济实力变得更加引人注目但也更具争议性。然而特朗普经常对自己的高级官员感到无可奈何,这些官员时不时地阻挠他们担心有可能损害美国利益的行动。
中层官员在特朗普的推特风暴中执行政策,他们的随机应变甚至导致一种新的经济武器被发现。特朗普希望迫使中国做出贸易让步,因而扩大了出口管制,以便用来对付那些与美国经济只存在间接联系的外国企业。
拜登上台后,他的官员对俄罗斯和中国都采取了这些措施。拜登的人工智能计划依靠的是特朗普的商务部所创造的权力。
这二十年的连续性现在即将结束。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特朗普在第二个任期内受到的限制将会减少。2020年,他发布了一项行政命令,将TikTok视为对国家安全的威胁,实际上等于发出一纸禁令。现在,他似乎希望达成一项协议,从而让TikTok存活下来(他是在会见TikTok母公司的主要投资者杰夫·亚斯前后改变主意的,但他否认在会谈中讨论过TikTok)。
特朗普对加密货币的热爱与他对美国权力的热情形成鲜明对比。他承诺将加密货币作为国家政策重点,甚至发行了自己的加密货币。他指定加密货币投资者戴维·萨克斯为“加密货币和人工智能沙皇”,并提名霍华德·卢特尼克为商务部长,卢特尼克的公司Cantor Fitzgerald一直是加密稳定币Tether的主要支持者。
但是,加密货币的利益与美国的金融和技术实力是存在冲突的。加密货币使流氓国家更容易跨境转移资金,并承诺技术去中心化可以提供政府权力的替代方案。传统银行担心加密服务在洗钱和执行金融制裁方面的不作为可能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在半导体和人工智能方面也会有类似的战斗。新政府中的国家安全问题鹰派希望让人工智能掌握在美国手中,并限制外国人获得功能强大的半导体。但人工智能公司和半导体生产商正在对影响力进行早期投资——他们希望在数据中心和制造设施上的巨额资金赌注能够得到回报。
人工智能公司通常对出口管制持乐观态度(这样的管制会损害它们的中国竞争对手),并希望减少对人工智能的监管和限制。相比之下,半导体公司则更担心出口管制,因为出口管制极大地限制了它们进入全球市场的机会。
长期以来维持经济安全机器运转的中层官员将不得不应付这些相互矛盾的要求。有一些时候,特朗普总统可能会要求他们为他提供打击敌人的武器。这意味着他们必须维护和加强美国的制裁和出口管制机制。
也有一些时候,总统可能会希望这些官员不要妨碍加密货币、人工智能或任何其他有影响力的经济利益集团规避国家安全限制。
有时,总统的目标和国家安全利益可能是一致的。虽然特朗普本人在乌克兰是否可能成为俄罗斯的一部分的问题上犹豫不决,但他的一些顾问显然希望加大对莫斯科的制裁压力,迫使它接受一项对乌克兰做出更多让步的和平协议。
然而,总的来说,这届政府将不可避免地削弱美国的经济安全。制裁和其他措施有时很可能不分青红皂白地被用于让总统不满的国家、组织和个人。那些害怕特朗普的善变和愤怒的人,完全有理由脱离与美国的联系,以便减少损失。
国家和企业可能会向特朗普献上好处,或者假装这样做,以避免关税、制裁和出口管制。但他们也会知道,美国不再是完全可靠的。他们很可能不仅会受到特朗普蓄意行动的伤害,还会受到美国外交政策错误的伤害,这种错误会随着美国的行政权威的内部萎缩而猛增。在这个多边世界中,随着单边的讨好取代双边关系,我们可能会看到支撑美国实力的市场受到侵蚀。全球企业将使其供应链多样化,对美国构成的风险进行评估,和它们与那些窃盗统治的小国打交道时没什么不同。
长期以来,美国的对手发现很难说服美国的盟友脱离美国的经济网络。特朗普的第二个任期改变了他们的盘算——现在,就连欧洲盟友也在悄悄谈论向中国靠拢。他们越来越难以看到与美国的关系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却越来越容易看到这种关系带来的代价。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Henry J. Farrell 和乔治城大学的Abraham L. Newman是国际事务教授,也是《地下帝国:美国如何武器化世界经济》一书的作者。
翻译:晋其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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