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炎,一位蒙特利尔的华人女作家,风尘仆仆转道温哥华,要去阿拉斯加看冰川。“偷得浮生半日闲”,于是欣然一同前往列治文的渔人码头打卡。两人坐在码头边的餐厅露台上,在微微吹拂的海风中,品啜本地酿制的冰镇啤酒,远眺菲莎河上渔舟唱晚,近看码头上游人穿梭,一起聊起了渔人码头的点点滴滴。

列治文渔人码头一角,摄影:半张

说起列治文史蒂夫斯顿的渔人码头,本地的华人朋友几乎无人不知。这里不仅是一个著名旅游打卡景点,而且每天真的有大大小小渔轮停靠,将刚刚捕捞的各种虾、蟹、鱼、贝等售卖,新鲜又便宜。特别是2004年电视剧《别了,温哥华》和2013年的电影《北京遇上西雅图》在此地取景拍摄,国内观众对渔人码头也似乎曾相识一般。就连《百度百科》,都有一个专门的词条——《渔人码头》。

渔人码头,非有渔和人不可。当年的菲莎河口,仿佛就是取之不尽的天然渔场,鲑鱼垂手而得。而这里最早的渔人,自然是本地原住民。但1886年一个叫W.H.史蒂夫斯的欧洲先驱者,来到此地,命名并创立了史蒂夫斯顿渔村(Steveston),从此迅速成长为世界著名的渔业之都,到20世纪初成为加拿大最大的渔港。

而在这一演变中发挥了至关重要作用的,居然是早期的日本移民。

列治文渔人码头一角,摄影:半张

最早日本移民为鱼而来

与华人移民和华裔加拿大人相对应,加拿大的日本移民社区有个专用名称,叫日系人士(Nikkei People),专指居住在海外的日本血统的侨民与后代。为了适应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这里还是以日裔加拿大人或日本移民交替称之。

与华人移民当年来加拿大“淘金热”和“修铁路”不同,日本移民是为鱼而来。19世纪后叶,最早的日本移民,乘船跨过太平洋来到温哥华,再乘公共马车前往史蒂夫斯顿,来到了他们的新家——位于菲莎河口的一个渔场。很快这里就成为加拿大最大的商业渔业中心,十五家罐头厂生产了数百万箱鲑鱼罐头,并由此装船,远销世界各地。

第一批日本移民中,有一个来自日本和歌山市一个叫 Mio 渔村的久野义平(Gihei Kuno),菲莎河中仿佛取之不尽的鲑鱼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返回家乡,招集处于饥寒贫困中的家乡村民,一同前往加拿大。于是从 Mio 到史蒂夫斯顿的链式国际移民开始了,就像当年广东台山、五邑地区的华人移民,前赴后继来到加拿大一样。Mio 村后来也就成了日本著名的侨乡。

到了20世纪早期,有近2,000名日本人在菲莎河上捕鱼,几乎清一色的年轻男性。他们白天在船上捕鱼,晚上就住在河边鱼罐头厂提供的集体工棚里,同吃,同住,同工作,就像家人,朋友,更是老乡。他们保留着日本文化习俗,而且大多数只会说日语。几年以后,陆陆续续有家乡的女性到来,“男人的村庄”变成了“家庭的村庄”。越来越多孩子的身影和声音,也出现在渔人码头的周围。

到第二次世界大战前,日裔人口占了约占史蒂夫斯顿人口的三分之二。但尽管数量众多,日裔渔民依然面临种族歧视,罐头厂给他们的工钱比白人渔民低。而他们“愿意为更少的钱工作”的任劳任怨,反而成为遭到同行怨恨和指责的理由。

20世纪40年代,渔业中的歧视和怨恨,演变成更广泛的反亚裔情绪。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这种对日本移民的歧视也随之达到顶峰。无论是否是出生在加拿大,他们一概被视为“敌对外国人”。他们的渔船被没收,财产被剥夺,所有人员,无论老幼男女,统统被强制从西海岸转移到了内陆的集中营居住。

一直到战后,日本移民才被允许回归到史蒂夫斯顿,并获得加拿大主流社会的更广泛接受。那些重新进入渔业的日裔加拿大人,正好经历了“商业捕鱼的黄金时代”。这种繁荣,促成了史蒂夫斯顿成长为在加拿大最大、最有活力的日裔社区之一。

列治文渔人码头一角,摄影:Carl

渔民难道只是为了鱼?

日本移民在史蒂夫斯顿建立的社区,可不仅仅只是关于鱼的故事。

第一批来到史蒂夫斯顿定居的日本移民中,有一个叫本间留吉(Tomekichi Homma)的年轻人。 与他的同伴不同,他并非来自日本的劳工阶层。本间的父亲是一位日本武士,教导他严格的行为准则,包括为社区服务。本间从母亲那里学会了多种语言,从而成为一位颇有成就的学者。

1883年,当本间到达史蒂夫斯顿时,他惊讶地看到,日本渔民就住在沿着菲莎河边搭建的简易帐篷里。于是,本间也搭建了一个帆布帐篷,成为他在加拿大的第一个家。

作为一个日本移民,本间也经历了其他日本渔民遭遇的歧视。他看到白人渔业公司付给他们的工资比白人少。为了争取变革,本间与渔民们成立了日本渔民慈善会,既是工会,也是社会进步的载体,本间并出任第一任会长。

后来,他还发现,作为一名日裔加拿大人,他不能在卑诗省投票。本间决心再次为变革而战,1900年,他对省政府提起了法律诉讼,要求恢复日裔加拿大人的投票权利。他的行为引起争议,招致媒体负面报道。但是,是非终有曲直,案件在卑诗省初级法院审理时,他胜诉了。当省政府再向卑诗省高等法院上诉时,他再次获胜。最后,当时还是英国殖民地的卑诗省政府将此案提交给英国枢密院,后者裁定,卑诗省拥有包括投票权在内公民权利的裁决权,他与省政府的投票权之争功亏一篑。

1945年,八十岁的本间在二战日裔集中营中去世。三年后,即1948年,日裔加拿大人的投票权才被无条件恢复。

由于当时卑诗省禁止日本儿童上公立学校,日本渔民慈善会筹集资金建造了自己的小学。还经过多方支持获得了资金来建造列治文的第一家医院,对日本人和非日本人开放。

另一个叫林伦太郎(Rintaro Hayashi)的后生,1913年来到史蒂夫斯顿时还是一个小男孩。长大以后,在后来的日本渔民艰难抗争中,他站在了风口浪尖。

到20世纪20年代,日裔渔民几乎主导了捕鱼业,持有3,267个捕鱼证,占当时政府颁发许可证的一半以上,这引起了其他渔民的不满。在联邦渔业部的支持下,白人和原住民渔民要求改变这种状况。结果,超过1,000多名日裔渔民失去了他们的许可证,不能再捕鱼了。林伦太郎和他的渔民们对这种歧视性做法进行了抗争,并告上了法庭,最终在加拿大最高法院和英国枢密院都赢得了支持。1929年他们获胜了。

但是,1941年日本袭击珍珠港事件发生后,日裔渔民成为随之而来的一系列不公正对待的第一批受害者。加拿大政府将他们视为敌方海员,没收了他们的渔船和产业。所有的日裔渔民及其家属,全部强迫被送到建于卑诗省内陆和阿尔伯特省无人区的集中营。

为了鼓舞士气,林转向日本的剑道运动。他曾经是史蒂夫斯顿剑道俱乐部一个成员,并曾担任首席教练。在集中营,他组织并帮助领导当地青年俱乐部,练习剑道运动。

1950年,林得以回到史蒂夫斯顿,又重新开始了渔民的生活。几年后,林和日裔社区的其他年长成员经过努力,帮助建设史蒂夫斯顿社区中心,并于1957年竣工。该中心成为日裔渔民长者抛开过去的不公正遭遇,为了自己孩子的未来而回馈本地社区的一个佐证。

女性移民成为日裔社区扎根加拿大的锚

与早期华裔社区被禁止家属入境的状况相比,最大的差异,就是日裔社区从20世纪初,就有日本女性移民陆陆续续随之而来,并组成家庭。史蒂夫斯顿的日裔社区也从最初的“男人的村庄”,变成了“家庭的村庄”。越来越多孩子的身影和声音,也出现在渔人码头的周围。

在史蒂夫斯顿早年,日本女性移民的生活也是与渔业息息相关。20世纪初,当她们从日本初来乍到,就与渔民丈夫一起住在罐头厂的工棚里。离渔人码头不远的卑诗省造船厂国家历史遗址,还保留着部分当时日裔移民家庭生活的物件和场景。

位于史蒂夫斯顿的卑诗省造船厂国家历史遗址中展示的当年日裔移民家庭生活的部分物件和场景,摄影:半张
位于史蒂夫斯顿的卑诗省造船厂国家历史遗址中展示的当年日裔移民家庭生活的部分物件和场景,摄影:半张

当时的罐头厂是史蒂夫斯顿地区最大的雇主,为加工鱼类而建造的巨大建筑和工人宿舍,支付的工资也是最高。一开始,罐头厂雇用男性华工从事繁重的工作,雇用原住民妇女从事洗鱼和灌装包装。1913年,罐头厂生意蒸蒸日上,在包装和填料的人手短缺为日裔妇女打开了就业的大门。但当时缺乏托儿服务,迫使日裔妇女只能背着孩子去工作。

1913 年,史蒂夫斯顿罐头厂里的日本妇女背着婴儿工作。摄影:F. Dundas Todd。温哥华公共图书馆 2071 (Associational Lives of Women in the Prewar Japanese-Canadian Community | Meiji at 150 Digital Teaching Resource (ubc.ca))

能够在罐头厂工作,给日裔女工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会,并造就了始料不及的成就。罐头厂较高的工资有助于她们支付急需的孩子上托儿所和幼儿园的费用。幼儿园教育帮助孩子们学习说英语,本地的启蒙教育为孩子未来的发展铺平了道路。

在捕鱼淡季,或者当丈夫出远海捕鱼,数月不归时,妇女往往就是养家糊口的当家人。在河边,妇女修补渔网,并为其他单身渔民提供膳食和洗衣服务。有时也在当地水果和蔬菜农场担任季节性工人,以补贴家用。

这些显然是对日本女性只能“在家”的传统地位的挑战。不仅如此,她们的努力和付出还改善了家庭经济福祉,同时,她们还帮助创建了一个与往常不同的日裔社区,实现了从一个粗糙的、男性主导的社区环境,转变为一个以家庭为导向且更加稳定的社区环境。

女性就业,扩大了史蒂夫斯顿所有日裔加拿大人的无限可能。他们不再想着返回日本老家,相反,他们克服了各种挑战,希望在加拿大建立新的生活。

二战时期日裔集中营

但是,史蒂夫斯顿日裔社区的加拿大梦,一夜之间全部成了泡影。

1941年12月7日,日军偷袭珍珠港,这突如其来的袭击震惊了所有加拿大人。但让日裔加拿大人也感到震惊的不仅是日军偷袭,更是随之而来的命运嘘唏。

第二天(12月8日),联邦政府下令扣押了日裔渔民拥有的1,200 艘渔船,后来强行用低于市价出售。同日。所有日语报纸和学校勒令关闭。
第二周(12月16日),加拿大议会命令(P.C.9760)要求所有日本人,无论公民身份,必须向“敌方外国人”登记官登记。

1942年初,在斯坦利公园,一座建于1920年,为纪念志愿参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225名日裔加拿大军人的纪念碑,其顶部的灯火被熄灭了。这似乎也象征着日裔社区加拿大梦的破灭。

接下来的几个月,加拿大政府接二连三的颁布战争措施的命令,先是设立沿海160公里的日本人禁区,随之是强迫日裔人士限日搬离禁区,日裔的房产、地产、生意被随意处置剥夺,政府还限制日裔人士与其他族裔在一起的就业,交流和交往,禁止日裔拥有相机,枪支和无线电。

到五月,史蒂夫斯顿的整个日裔社区,包括250个家庭,总计2,600多人,全部被送去内陆集中营,使史蒂夫斯顿近乎成为一座空城。日本渔民慈善会也被永久解散。

到十月,共有22,000名日裔加拿大人(占当时全国日裔人口的 90%),其中 75% 是加拿大公民(60%加拿大出生,15%归化)被强行从卑诗省沿海地区连根拔起,并将他们送往分散在卑诗省内陆、阿尔伯塔省和加拿大其他地方的拘留集中营中。

在集中营,日裔人士面对的很多就是被遗弃的矿业城镇。空荡荡的酒店和企业改建成了一个个隔间,狭小,透风,不保暖。被送来的日裔家庭就住在这样的隔间,人满为患,几个家庭不得不共用厨房和厕所设施,那里的冬天就尤其艰难。

在这种艰难处境和恶劣环境,日裔社区表现出来的坚韧、团结和互助,令人倾佩。他们尽其所能安顿下来,他们组织了一个医务室,配备日裔加拿大护士负责,帮助病患。将一个废弃的消防所改造成一所学校,由战前在史蒂夫斯顿学校里任职的日裔老师清水秀(Hide Hyodo Shimizu)负责培训一些高中生担任教师,再分别给数千个孩子们上课学习,清水秀则在不同的营区穿梭督学,保证教学质量。

深受加拿大人尊敬的学者、科学专题节目主持人和环境活动家铃木博士(David Takayoshi Suzuki)被送进集中营时才6岁。他的小学教育,就是在集中营里完成的。铃木家族是第三代日裔移民,当时也没能幸免。政府出售了铃木家族的洗衣店生意,然后把铃木、他的母亲和两个姐妹送进了卑诗省内陆斯洛坎的一个营地里。两个月前,他的父亲被先行送往另一个卑诗省南部内陆地区索尔斯夸的劳改营。

据普华永道评估,日裔社区在二战期间遭受的财产经济损失超过4.43亿加元。

日本袭击珍珠港后,上千艘被加拿大政府没收的日裔渔船,一望无际。(照片来源: Home – Japanese Canadian History)

重回渔人码头

1945年二战结束后,日裔加拿大人被联邦政府强迫做出艰难的选择。他们可以留在未被撤消遗弃的集中营地,并开始重建他们的生活。另外两个选择,一是第二次连根拔起,移居到落基山脉以东地区;二是被驱逐回日本,不管他们是否是在加拿大出生。共有四千多人被遣送回日本,很多是出生在加拿大的日裔人士。

直到1948~49年,加拿大针对日裔社区的很多战争措施逐渐取消,日裔加拿大人所受到限制也相应失效,恢复了公民权利和投票权。经过七年的集中营生活,他们终于可以返回西海岸,重回史蒂夫斯顿渔人码头。

就像19世纪末首次抵达史蒂夫斯顿那样,日裔加拿大人一切从头开始。一面继续从事当年的渔业,开拓生计。同时努力建立各种社区机构,并为社区的更大利益做出贡献。

1965年,一座新佛寺开业。1972年,一个武术中心,首次进行日本武术训练。1988 年,日裔加拿大人赢得了联邦政府对二战期间不公正行为的道歉和赔偿。赔偿基金被用来建造史蒂夫斯顿日裔加拿大文化中心。1991年,在本间留吉抵达卑诗省一个多世纪后,史蒂夫斯顿一所新小学建成,就是以他的名字命名(Homma Elementary School)。

所有这一切,象征着日裔社区对史蒂夫斯顿的影响以及他们成为更大社区一部分的意愿。通过他们的韧劲、不屈、团结、互助,戏剧性地创造了历史。日裔加拿大人不懈地建设和重建他们的生活,使史蒂夫斯顿成为加拿大一个与众不同的地方,也是加拿大最具活力的日裔加拿大人社区之一。

结语:

时间,就像捧在手里的菲莎河水,会顺着手指缝很快流走。而与蒙特利尔的女作家聊天,仿佛趵突泉的泉水,思绪泉涌。

忽然想起了简·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的开篇语,如果借用并模仿一下,改成今天移民故事的结束语,似乎也是非常的贴切:每一个拥有美好未来的加拿大新移民,都必然渴望新的生活,这是举世公认的真理。

一个多世纪来,日本移民社区在渔人码头之点点滴滴,也许正是一个个真实而美好的诠释。

参考资料:

1.     Britannia Shipyards National Historic Site | Steveston Richmond BC (stevestonheritage.ca)

2.     Home – Japanese Canadian History

3.     Home – Nikkei National Museum & Cultural Centre (nikkeiplace.org)

4.     Internment of Japanese Canadians (Plain-Language Summary) | The Canadian Encyclopedia

5.     Japan Town – Steveston in the 1930s | Outside the Box – The Richmond Archives Blog

6.     Japanese Canadian History – NAJC

7.     Japanese Canadians and the Right to Vote Case Study | Elections Canada’s Civic Education (electionsanddemocracy.ca)

8.     Mio: The small Japanese town with deep Canadian connections ‹ Nikkei Voice | The Japanese Canadian National Newspaper

9.     Nikkei Stories – First Immigrants (youtube.com)

10.  Nikkei Stories 日系物語

11.  nikkeistories_study guide2015.pdf

12.  Steveston’s Japanese Flourish – British Columbia – An Untold History (knowledge.ca)

13.  Untitled-1 (japanesecanadianhistory.net)

14.  日裔加拿大人历史 – 亚裔文化月 (rcinet.c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