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有意思,有一次我说李白,说李白可以认为是四川人,很多读者就留言指导我:胡说八道,现在什么人都可以来讲唐诗了吗,李白是四川人吗?李白明明是中亚人,杜甫才是四川人。我说杜甫是四川哪里人呢?对方说成都人啊,谁不知道杜甫故居就在成都啊,小时候在成都长大的。
这当然是读者的误会,但却是一个挺美丽的误会。从这里面能看出来什么呢,就是杜甫和成都的血肉联系。在千千万万的人心里,杜甫已经和这一片土地分不开了。
众所周知,现在有一个流行词叫做粉丝,表示自己喜爱和敬仰某一个人。我是杜甫的粉丝。说到成都,我想杜甫的粉丝们内心可能最先浮现的是两个字,不是向往,不是亲切,而是另外两个字——感谢。
杜甫一生,颠沛流离。当初家人在奉先县,因为贫苦,饿死了一个孩子。“安史之乱”爆发,全家仓皇逃难,狠狠吃了些苦头。其后不久,杜甫被叛军俘虏,困在长安。好容易逃出来,到灵武投了皇帝,又很快遭了冷落,被贬到华州。接着,关中大旱,杜甫无奈离开华州,去到秦州、同谷,所谓“一岁四行役”,最后几经辗转,在朋友们的帮助下,于成都安定下来。
王安石概括杜甫这一生的奔波:
瘦妻僵前子仆后,攘攘盗贼森戈矛。
“矛”字这里是押韵的,平水韵里收、州、矛都属“十一尤”,是押韵的。“青衫老更斥”的“斥”这里是罢黜的意思。
当半个中国虎狼横行,自身和朝堂又格格不入的时候,是成都这一片热土接纳了杜甫,欢迎了杜甫,让他的人生开启了新的篇章。作为一个粉丝,应当道一声感谢。
其次,还要感谢这片土地,给了杜甫人生中罕见的宁静和温暖。
“新人民”怎么样呢?成都府怎么样呢?未来是什么等待着他呢,不知道。
然而事实给了我们答案,杜甫在成都,前后跨越五个年头,中途一度离开,然后又折返,多数时间在草堂里生活。
客观地说,这里的生活不是没有烦恼,不是没有苦闷,不是没有经受冷风寒雨,不是没有遭遇动荡、受到惊吓。把这几年说成一片温馨祥和,那是不对的。顽皮的孩子曾抱走了他的茅草——“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忍能对面为盗贼”;不懂事的少年粗鲁地索要酒喝——“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他也都遇到过。
但相对而言,这一段时间里,他仍然享受到了后半生中相对最平静、最温暖的时光,在他一生中留下了稀有的亮色。
从草堂落成的第一天起,他就热爱这里。杜甫的诗句中,字字句句可见他对这里生活的热爱:
至少,这和他之前数年间的颠沛流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爱屋及乌,爱上了飞过来的杜鹃,爱上了这里的鸬鹚,爱上了枇杷、松树和竹子,爱上了门前的一棵老楠树,“倚江楠树草堂前,故老相传二百年”。后来这棵楠木被风雨摧毁了,杜甫还认真地写了一首诗吊唁。对和草堂相关的一草一木,他都深深留恋。
哪怕后来暂时离开,杜甫还叮嘱弟弟照顾好草堂的一切:鹅鸭宜长数,柴荆莫浪开。
一个地方可爱,关键还在于人。杜甫爱上了许多这里的人。
我们看他中途离开,又在764年春天风尘仆仆回来的时候,迎接他的是什么,给了杜甫怎样的暖意:
他心心念念的四棵小松树都还在。漫步四顾,竹林依然,小狗相伴,邻舍们带着酒来看他,宾客们也跑过来,把村落都挤满了。这又是何等的温暖。
杜甫安心留下来吗?实话实说,并不。这个人总是有一颗归心的,他不甘心一直耽在这里,老想走,甚至赌咒发誓:
然而,当他此刻回来草堂,体会到这里洋溢着的邻里乡情的时候,他却又说:
注意刚才那句诗——乘兴即为家,我们注意到其中有一个字,家。
这里便要说第三句感谢了,感谢成都府,给了杜甫的家庭一段欢聚厮守的时光。
杜甫和家人,经常天各一方,骨肉分离。曾经,他困居在长安,抬头望月,想念着远方的家人,许下过这样的愿望:
什么时候,才可以倚帘相伴,同看着月光,不再泪水阑珊呢?
实现了他这个心愿的地方是在成都府。作为杜甫的粉丝,在他所有诗篇里,读来最让人开心、欣慰的一首,大概便是《江村》: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这首美丽安静的诗里面,有清江,有长夏,有燕子,有鸥鸟,还有故人。但更关键的是有家。
在这不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家庭完聚,共享天伦,有风雨病痛也是一起扛:
孩子不学习就不学习吧,家里穷就穷吧,习惯了,开心就好!
就像洪业说的:杜甫现在全身心体会到快乐,也许自他结婚成家以来的这么多年中,现在是最快乐的时候。
一个诗人,未必需要有世俗生活,但是一个最伟大的诗人最好应该有世俗生活。一个诗人未必要有家庭,但一个最伟大的诗人最好应该有家庭。一个诗人未必需要当丈夫、当妻子、当母亲、当父亲,但一个最伟大的诗人最好应该当丈夫、当妻子、当母亲、当父亲。
其实,作为读者,我们也明白,苦难使作品伟大。杜甫的作品伟大,某种程度上正因为他经历的苦难。
所以每当杜甫过上好日子,就有人担心他的创作会不会被毁掉。他在长安曾短暂地过了一点好日子,冯至老师就说担心他的创作被毁掉。
但是另一方面,作为粉丝,我们有私心。作为粉丝,我不在乎他写什么伟大作品了,不希望他去赋到沧桑了,他这辈子已经够苦了,够难了。
我倒宁愿他一直没有走,一直快乐地生活在草堂,后来《秋兴八首》不写没关系,后来的《登高》不写没关系,后来的《旅夜书怀》不写没关系,后来的《登岳阳楼》不写没关系。
不需要他去“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不需要他去“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不需要他去“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不需要他去“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我就希望时光不要流动,让他永远留在草堂里最美好的那少数几个春天,就停留在他夫人画棋局、孩子作钓钩的那一刻,让他和他的家人一直一直活在《江村》这首诗里面。这是我们的私心。
我觉得城市首先吸引我们的是前景,然后征服我们的是底蕴,最后留下我们的是温度。
杜甫就是这样的。他因为安定的憧憬而被吸引而来,这里的底蕴又让他流连忘返,毕竟这里有他的偶像,有诸葛亮,有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让他惊叹连连。而最后让他眷恋,乃至徘徊数年的,是这里的温度。
所谓前景,就是城市未来有什么;所谓底蕴,就是城市过去有什么;所谓温度,是此时此刻你感受到的是什么,在这个城市里你被怎样对待,你有没有得到尊重,你有没有感到温暖。
最后,当我们来到成都,四下闲逛时,别忘了曾经有这样一个人,他常在成都的街头走一走。有一位姓杨的夫人,会挽着他的衣袖。而他也会潇洒地把手揣进裤兜。他会走到浣花溪的尽头,坐在小酒馆的门口,静静地喝上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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