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癌女孩霍九九：在抖音的树洞里，让更多人找到勇气

这些视频中有高烧的温度计，病痛时的泪水，也有冬天的糖葫芦，烤箱中的蛋糕，或是用尤克里里弹唱的《旅行的意义》。

她在抖音中传递出的乐观和坚强，打动了很多网友。得知“去一次音乐节”是九九的遗愿清单，有人帮助她实现了和GALA乐队的同台演唱。这个故事被更多人知晓后，痛仰、面孔、丢火车、罗琦、布衣乐队……许多她喜欢的乐队、音乐人都发来视频鼓励霍九九。

这个一开始只是为了给家人留念的抖音号，鼓励了许多陌生人，成为抗癌病友抱团取暖的网络，或是困境者的树洞。许多人从中得到鼓舞，“好像有人活着，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28岁的霍九九，从小在一座海滨城市长大，人生前27年，生活波澜不惊。2019年10月，霍九九和相恋三年的男友结婚了。对方小她两岁，性格乐天，“没有同龄人那种压抑忧郁”。

一切的变化，从婚后不久初现端倪。那时她一直咳嗽发烧，“医生可能看我年轻”，便只让简单拍了X光片，检查肺部有没有阴影。霍九九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12月中下旬，她和老公飞到云南大理旅行。第二天，便出现严重的呼吸困难，走路喘得厉害，“就像开运动会跑完步”。他们赶到大理的医院，拍完CT后，医生说，“情况不妙”。

霍九九记得，回到沈阳后，她是在2020年元旦节那天，去医院拿的报告，“高度疑似恶性肿瘤”。真正确诊，则是在那年农历新年的前夕。那天中午，妈妈和婆婆走进病房来，脸上看不出表情，甚至笑嘻嘻地说，“走吧，回家，出院了”。“结果出来了吗？我没事吧？”霍九九说。妈妈看了她一眼，“咱们再检查检查，这儿什么也没检查出来。”

回到家后，霍九九觉得大家眼神怪怪的。以往两家人聚在一起，大人们都会喝点酒。那天却没有喝酒，只是吃饭。她在卧室休息，出来上厕所时，发现客厅没人，大家在另一间屋子里商讨些什么。“那个时候我就100%确定了”。晚上，老公来到卧室跟她摊牌。霍九九明白长辈们可能不太说得出口，“尤其是我的父母”。

她靠着床头坐着，怀里抱着一个枕头，老公侧卧在床尾，两人面对面。老公说，你可以问我几个问题。“结果出来了，我是不是得癌症？”霍九九说。老公眼里含着泪水，点了点头。“还有救吗？”她又问。老公说，有救。俩人没再说别的，抱在一块儿哭。

那年除夕夜，他们在沈阳，过了一个非常团圆的新年。她的家人，老公的家人，还有好多亲戚都来了。她觉得那种开心背后，可能预示着一场再也不会有的开心。平时客人来家里，父母也会喝点小酒。可是那年除夕夜，妈妈开了一罐又一罐啤酒，地上堆满空的易拉罐。爸爸也白酒加啤酒混着下肚，“估计他们不喝那么多，不能暂时忘了这个痛苦吧”。放鞭炮时，霍九九手里拿着烟花，家人们都拿起手机拍，“他们可能觉得以后再也看不到了”。

刚确诊时，医生明确说，肿瘤的大小和位置都非常不适合开刀，“你开刀就是在手术台上下不来了”，没有医生愿意冒险，只能保守治疗。她不甘心，去北京上海的大医院，也是一样的回复。沈阳的医生甚至说，“活不过三个月”。

那段时间，她觉得妈妈像是有些魔怔了，几乎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都会哭起来。她的爸爸是一名体力工作者，有腰伤，但为了给女儿治病，每天都强撑着出门干活。她希望自己在一天，就让父母开心一点。2020农历新年的钟声敲响后，霍九九许下愿望，“活过这一年”。

2020年6月19日，霍九九发布了第一条抖音，记录抗癌日记。她最初想法很简单，记录下自己生活中的片段，“以后给我的家人怀念”。她把自己关在壳子里。生病以后，霍九九很少和同事来往，只有几位发小知道她的近况。她不再发朋友圈，不想展露伤口后，只得到别人一两句“加油”。

因为药物的副作用，有三个月时间，吃什么都是苦的。但生日快到了，霍九九十分重视，觉得这是一个新的开始，“当天一定要开心”。吃不下饭时，她强迫自己多吃一口。

28岁当天，全家人去了海边。她发一条抖音说：“攒了半个月的力气去海边玩，祝自己28岁生日快乐，岁岁平安。”她第一次收到了一个双层蛋糕，白色的底，上面摆满了《小马宝莉》的玩偶——那是现在小朋友们流行的动画片。彩色塑料的手办，“很梦幻，很公主”。

8月的一天，早上起来，霍九九觉得呼吸费力。她本来跟妈妈商量好，打车去医院。结果下楼时，发现走不了，“像有个人坐在胸口压迫你心脏”。她被送上了120救护车，用担架抬上楼，高烧39度。医生将引流管穿进她的身体，将肺部的积液引流出来，“疼到攥坏了被角”。到了下午三四点，霍九九感觉呼吸渐渐回来了。她拿起手机刷抖音，发现大家都在录一个头上有蝴蝶结特效的视频，她跟着录了一个，配文说，“请问这是你们在找的氧气美女吗？”

她高烧了整整一周，都是38.5左右。这是癌细胞迅速生长造成的癌热。她每天都喝一种橙色的布洛芬混合剂，可以退烧止疼，但只持续四五个小时。盛夏的躁热像是虱子粘在身上，霍九九快烧糊了。身边的人安慰她，再挺一挺就好了。她发了一条抖音，用有些轻快的语气说，如果要安慰我就洒脱些，“今生你先走！下辈子还是朋友！”

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要不就让生命在这里结束吧。但霍九九无法对身边人说出口，尤其是爸爸妈妈。抖音像是她的树洞，说不出口的情绪都被关进了洞里。

肺部的积液像是潮水，虽然医生一直在抽，永远会漫出新的。霍九九经常后背疼痛，像是有人拿着锥子，从后背的某个点直直戳进去。医生给她开了吗啡片，她怕上瘾，总是忍住不吃。2021年除夕夜，痛感再次袭来。她说自己要睡了，把房门关起来，在床上弓起身子。隔着房门，父母在客厅看春晚，窗外鞭炮和烟花声轰鸣。又是新的一年了。她发了一条抖音：“妈妈我身上好痛，可我不能告诉你和爸爸，只要我不出声，你们就能过好这个除夕夜。”

评论区出现了陌生人，有人祝她：“万象更新，新年快乐。”生病以后，老公在沈阳工作，平时她住在葫芦岛的老家，方便母亲照顾。老公给霍九九买了一只小狗，是只名叫乔治的小泰迪。小狗总陪着她。半夜起来上厕所，它蹲在门口。最让她开心的是，经过训练之后，小狗可以发出像是“妈妈”的叫声。霍九九觉得自己可能没办法有孩子了，“它就是我的一个孩子。”

2021年4月9日，霍九九在抖音晒了两张淄博向阳花音乐节的门票，“我要去完成我的遗愿清单了，还有21天身体千万要争气啊哥们。”她是摇滚乐迷，却没有去过音乐节——上大学没有钱，工作了没时间。霍九九想要弥补这个遗憾，一定要去一次，“哪怕只有一次”。

她有很多喜欢的乐队和音乐人：GALA、反光镜、逃跑计划、赵雷。GALA乐队有一首歌叫《追梦赤子心》，“很热血，很给人力量”。还有一首歌叫《水手公园》，是他们养的小猫小狗去世后写的，“他们用了一个非常欢快的歌来纪念它们，仿佛只记得在一起那些快乐的时光。这个世上有没有死亡，好像不那么重要了。”霍九九说。

令人意外的是，原本5月1日办的淄博向阳花音乐节，延期到了7月。霍九九在评论区轻描淡写地回复：“各位兄弟，我不敢说能去上延期之后的向阳花，只能江湖再见了。”没想到，这条抖音突然火了，并在乐迷群里迅速发酵。在霍九九确定去五月另一场在云台山举行的音乐节后，有一天，许多陌生人来加她的微信——说有上台和GALA乐队唱歌的机会。

5月3日傍晚，河南焦作，夜幕降临后，霍九九作为特殊嘉宾登上舞台，和GALA乐队同台演唱《北戴河之歌》，主唱苏朵给她鲜花，穿着彩虹衬衣、牛仔裤，化了淡妆的霍九九深深鞠了一躬。生病以后，她已经很少化妆了。

早上在后台第一次见面时，GALA的乐手们说她和想象中有点不一样，“看起来不像一个生病的人”。他们问她上台有没有什么想说的，她想了想，说不想提生病的事。她希望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都开心，不想让观众的心情“哪怕低落那么三秒钟”。后来上台后，GALA乐队介绍霍九九时说，这是他们认识的“最坚强和乐观的女孩”。

老公那时在台下，他很骄傲，“还把视频转给他的朋友看”。更多的摇滚乐队得知霍九九的故事后，发来视频鼓励她。布衣乐队专门为她“私人订制”了一版《罗马表》，四个大叔比着摇滚手势大喊，“开心起来！坚强起来！”。痛仰乐队的高虎说：“霍九九你好，希望和你的名字一样活得长长久久。”他说这句话时温柔的语气，一下触动了霍九九，她没有想过喜欢的乐队会为自己发声，“这件事情本身就太摇滚了”。

霍九九会在抖音分享生活中一些美好的小瞬间。今年4月，她和妈妈商量，想回到沈阳的家和老公一起住。白天老公上班，她在抖音记录了自己独立生活的第一天，希望以后父母可以看到，“我姑娘回家的时候，确实能自己照顾自己”。

春天来了之后，她发了自己可以下楼取快递的视频。这对她来说不是容易的事。冬天时，因为医生嘱咐千万不能吹风，她半个月下一次楼都是正常的。那天是久未出门后的放风，她看着小草冒出了头，树木都长出了芽儿，吹着风时，好像春天来了，我也快好了。

许多的抖音网友，在这些抗癌日记中陪伴着霍九九。有人发私信说，自己也有家人是这个病，到现在已经十年没有复发，还去工作了，她看了之后非常高兴，“就是一种希望”。也有人跟她分享人生中的困境，“今天才知道，好像有人活着就已经拼尽了全力”。每当遇到有人发了好大几行的话，她都会反复读好几遍，生怕理解错了哪个字的意思。

她发抖音一开始只是为了记录自己的生活，“但好像大家从里面读到一些他们想要的勇气之类的东西，我还是挺有成就感的”。但她的身体也很疲惫，有时无法一一回复评论，于是只好在置顶说，“尽量别私信哦”。

如今，刚生病时“活过这一年”的小目标已经实现了，霍九九觉得“赚到了”。她希望身体能越来越好。夏天的音乐节很好，她计划下个月或者7月再去一次音乐节。音乐节像是一个自由的出口，到了现场看到大家沸腾，她会觉得自己身体好像没有病一样，特别亢奋。她想趁着自己还能动的时候再去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