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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荣枝二哥,无法背过脸去

2024-01-19 |作者:真实故事 | 来源:真实故事计划

 

劳声桥是死刑犯劳荣枝的二哥。劳荣枝犯罪潜逃二十余年又出现,如巨石掷向劳声桥生活的水面,他没有背过脸去。在一片非议声中,劳声桥替妹妹道歉,找律师打名誉权官司,全力申诉辩护,以试图保住劳荣枝的性命。

2023年12月18日,劳荣枝被执行死刑的当天,劳声桥还在为案件奔走。

救妹

劳荣枝在江西南昌被执行死刑时,二哥劳声桥正在北京递交材料。

这是2023年12月18日。家属们在此前临时收到会见通知,劳荣枝的大姐、二姐、大哥和一位侄子到场。当天上午会见持续了半个小时,劳荣枝穿着黑色衣服,脸上长出很多痘痘。她告诉二姐,自己手机花呗里还欠着两百块钱,让姐姐找工作人员拿回手机,之后把钱还掉。那个手机号是用她之前男朋友妈妈的身份注册的,不还会影响信用。

在劳荣枝被逮捕的4年里,家属们还是第一次与她会见。不巧的是,前一天晚上19点,劳声桥带着律师熊达和新出现的证人造价师杨某坐上了从江西到北京的动车,抵达北京丰台站,已是12月18日早上7:40。

一下动车,劳声桥就打车前往最高法刑事五庭。他的手里揣着五个文件,其中最重要的材料,是22页新的证人证言。他试图用这两份证词,证明劳荣枝被法子英胁迫,是胁迫犯罪,属从犯而非主犯,从而减轻判罚救下妹妹的性命。上午11:20递交完材料盖上法院红章,劳声桥从安检口走出来,一拿到手机,就接到了来自二姐的电话。

二姐告诉他,劳荣枝已经被执行死刑了。会见结束后,家属们在从南昌开车回九江的高速路上,收到了律师发来的执行消息。此时距离会见才过了四十分钟左右。车子又调头开回南昌。

挂断电话,劳声桥感到心口沉痛,不敢相信。这种心痛从妹妹劳荣枝1995年离家就开始了。等到24年后的2019年11月28日,劳荣枝在厦门被逮捕,再度发作。2021年9月9日,一审宣判,劳荣枝犯故意杀人罪、抢劫罪、绑架罪,数罪并罚,判处死刑。劳荣枝不服,当庭表示上诉。2022年11月30日,二审维持原判。

当晚22点,劳声桥一行人折回到了九江家里,处理劳荣枝的后事。九江长江大桥往东一千米,从一棵两人高的柚子树旁拐进去,能看见一排白色墙面的四层楼房。这是江西省石油公司九江分公司的职工住宅楼。劳荣枝的父亲是石油公司职工,母亲是家属工,先后生下5个儿女,劳声桥是家里的第二个男孩,劳荣枝是家里最小的妹妹。

图| 石油公司住宅楼,劳荣枝一家生活的地方

劳荣枝执行死刑的消息,业已传遍石油职工小区。她与悍匪法子英的犯罪事件一直是街坊们的话题。在当地人眼里,这是个工人家庭的女孩被街头混混带上歧途的故事:1994年,年过30只有初中文化且已结婚生子的匪徒法子英,认识了19岁的小学女教师劳荣枝,与其建立情人关系。1996年后的三年间,法子英带着劳荣枝亡命天涯,先后杀害7人。1999年7月,在一场与警方的枪战中,法子英被抓,并在5个月后因绑架罪、故意杀人罪、抢劫罪被执行死刑。

出身优裕的劳荣枝为何会跟着匪徒法子英杀人抢劫?这个疑问困扰着劳家所在石油小区附近的居民。作为血脉相连的二哥,石油厂修理工劳声桥也一直想不通。这一点疑惑,使得他无法与犯下罪行的妹妹彻底切割,并在她面临死刑审判时背过脸去。

当年法子英被判死刑,曾有媒体问法子英大哥、二姐的看法,他们均表示,法子英罪有应得,是社会的败类,并反复强调自己与法子英没有任何关系,“不想提这个人”。

可几乎是劳荣枝在2019年被捕的同时,劳声桥就开始行动起来救妹妹。作为犯罪嫌疑人家属,他是劳家四个哥哥姐姐中参与案件审判最积极的一个。劳声桥先是频频出现在媒体前披露信息和探讨案情,并替劳荣枝面向公众和受害人家属道歉;二审维持死刑判决后,他在法庭外高呼“不服”;他奔赴北京找律师,推动劳荣枝名誉权的官司,试图扭转舆论对劳荣枝的印象。

为劳荣枝案,劳家近年前后花费三十多万。二哥劳声桥出了绝大部分。

图|劳声桥年轻时的照片

这绝对是一趟浑水。大众对于犯罪嫌疑人的厌恶,会蔓延到试图帮嫌疑人提供协助和辩护的家属身上。网络间,充斥着对于劳声桥是犯罪“帮凶”的咒骂;有人认为劳声桥之所以帮妹妹申辩,是因为他分得了劳荣枝犯罪的“非法所得”;甚至,有人指责他与杀人犯血脉相连,“一看就不是好人”。

劳荣枝被执行死刑后,网上对劳声桥救妹行为的指责也告一段落。在妹妹重新出现并接受审判的这4年里,他最终也没能和她说上一句话。前后两次庭审,劳声桥都坐在旁听席远远看着她,没有对话。

劳家

在遇见悍匪法子英前,家里和二哥劳声桥正试着给劳荣枝安排稳当的人生。

劳声桥比妹妹劳荣枝大8岁。高中辍学后,劳声桥选择了去部队当兵,参加了那场著名的自卫反击战。父母都是石油公司的职工,这在当时的九江市是极为体面的家庭。17岁的劳声桥去部队当兵,家里还摆了酒席。两年退伍,他被安排到和父母相同的九江石油公司,做维修工人。

那时石油公司福利很好,经常发各种物资。夏天消暑,啤酒一发就是就是几扎,塑料袋绑的。绿豆、白糖,一发就是几捆。国庆节发苹果、梨子,春节发木耳、香菇。平常经常发鱼肉。“发到最后,连烟、炮仗都发。”劳声桥说。

劳家五个孩子,大哥用了石油公司出3000元买来的岗位指标,进入针织厂工作;大姐是石油公司的加油员,还嫁给一位“一米八几快一米九”的铁路职工;二姐技校毕业后,去了炼油厂上班;二哥也在石油公司当工人。“那时候,九江最好的(单位)就是炼油厂和石油公司。”劳家兄妹走在外面,单位的人都羡慕地说,你们家兄弟姐妹都有工作,还是好工作。

而最小的妹妹劳荣枝,1990年初中毕业时,成绩能上当地最好的重点高中。她向二哥劳声桥征求意见。劳声桥想到,如果读师专,出来包分配,当老师,有国家编制。

妹妹听从了二哥的建议。考上师专幼师专业后,劳家再次设宴庆祝。开学那天,1990年9月1日,的士还没出现,公交也不通,劳声桥骑自行车送劳荣枝去报到——他让妹妹坐在自行车的前杠上,又在后座捆上她的棉被、脸盆、塑料水桶。24岁的他载着16岁的妹妹,从供电局人民路的大坡爬上,再从水利局下坡,一路骑到学校。

等到劳荣枝师专毕业,劳声桥跑了几次手续,把妹妹的分配落实到公司系统内的石油子弟小学。那时劳声桥从心底觉得,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图|劳声桥随身携带的一张劳荣枝做小学老师时的照片

当上石油子弟小学语文老师的劳荣枝,每月固定工资300元,加上绩效和奖金,年收入有五千元。工作的第二个月,劳荣枝就给家里买了个茶几。工作的第一年,和二姐一同,劳荣枝又给家里置办了一个座机,花费了五千元。

只是,在这种安稳的生活里,裂痕开始酝酿。

工作后不久,母亲曾看到过一个男性来家里找劳荣枝。劳声桥听见母亲问妹妹,是不是交男朋友了?“这个男的什么人?看着年纪蛮大的,长头发,跟街溜子、流氓一样。”劳声桥听到,直觉就不喜欢这个男性。

劳荣枝咕哝了两句,说没交,找他的是一个姓法的男人,在九江老电厂工作。母亲让哥哥们去打听一下。劳声桥想起,自己在老电厂附近有许多同学,就骑一辆自行车,去老电厂找了两个人。同学们都不在家,那时候也没有电话。劳声桥心想,“只是谈谈恋爱,又不会结婚,应该没事。”回家后,他没再继续打听。

在劳荣枝生活缓慢发生变化的同时,社会上也逐渐出现了一些混乱状况。上世纪90年代初,九江许多国有企业破产,职工下岗,年轻人四处游荡,打架斗殴、车匪路霸的事端层出不穷。贫困的女性沦落娱乐场所,甚至直接就南下做了性工作者。体制内的稳定工作,是当时许多人可望不可及的梦。

到1995年的夏天,住在附近的学校校长到劳家问妈妈:“你女儿怎么那么糊涂?办了一个停薪留职。”原来劳荣枝就职的石油子弟小学陆续传来停办的风声,劳声桥当时没有把这个信息和妹妹的异常联想在一起。他觉得即便学校停办,也会将老师们分配到新的岗位,石油公司的行政科、秘书科、经营科、办公室、加油站都有空缺。

6月的一个午后,劳声桥在屋里睡着午觉,被客厅的声音吵醒。他出门去看,是妹妹和母亲在哭闹。劳荣枝哭着说她要离开家,跟朋友出去做生意。母亲大声斥责她,又跑到门口,把门堵住。劳声桥当时也发了脾气,可无济于事,劳荣枝背上一个黄色的书包,冲出了门。那天后,劳荣枝就消失了。一家人都以为她是离家去做生意了。

等到1996年8月,江西南昌一起入室抢劫杀人案轰动全省。当货车司机的妹夫最先向劳声桥传递这个消息,说发生一起命案,死了一家三口。没多久,专案组的人就来到了劳家,把一家人全都带走调查。劳声桥那时才如梦初醒,这起案件就和妹妹相关。而此前两次来家里找劳荣枝的,就是当地有名的混混法子英。

法子英1964年出生,比劳荣枝大正好10岁,是家里七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人称“法老七”。初中毕业后,17岁的法子英就因抢劫罪被判刑8年,出狱后在当地收债、开赌场,做些灰色生意。

此后,劳声桥和家人开始从警方口中和媒体上拼凑出妹妹劳荣枝的踪迹。根据后来的媒体报道,离开九江后的三年里,两人先后在南昌、温州、常州、合肥犯案,主要由劳荣枝物色看上去家庭殷实的男子,将其带至出租屋后,法子英再和她一起采用持枪、持刀绑架勒索、抢劫等手段劫财,一共残忍杀害了7人。劳荣枝是否与法子英共谋杀人,一直是前期案情的疑点。

图|1999年12月28日,法子英被处决

等到法子英被逮捕枪决后,劳荣枝又潜逃了20年。期间,她使用虚假身份,在酒吧、表行、商场等地赚钱。直到2019年11月28日在厦门被抓捕。

警察第一次到家里调查时,劳声桥曾安慰母亲说:“如果她确实杀了人,罪该万死,怎么搞都没问题。”停顿片刻,他又加上一句,“但我不相信一个人突然变成这个样子,她没有动机。”劳声桥觉得,妹妹一定是被法子英胁迫的。后来,庭审上劳荣枝也说到,法子英曾用1993年的“雷鸣杀人案”做例子,警告说如果不听话,就杀她全家。

在劳声桥眼里,劳家人和法子英绝对分属于两个世界。一边是干净、体面、稳定的工人家庭,一边是肮脏、不光彩、动荡的街头混混。妹妹被捕以后,他搜索关于案件的资料,看到法子英曾以一种得意的语气对律师说过一句话:“可能是小女孩的英雄情结,她(劳荣枝)当时就特别佩服我这样敢打打杀杀的人,把我当成英雄,所以愿意追随我。”

劳声桥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想到妹妹,平常上下楼见着左右邻居都会“微微笑”,对人打招呼,很有礼貌,怎么会去找法子英这种“长得丑又大她那么多、结过婚有孩子”的人?他觉得这是法子英的自我标榜。

“你说劳荣枝崇拜他什么东西?我天呐。”仅仅是想象到法子英的脸,就让他眉头紧皱。

二哥

劳荣枝被执行死刑后的第二周,劳声桥在网上宣布,他仍要为妹妹进行申诉。

石油职工住宅区的居民们议论纷纷。“作为哥哥,他只是想妹妹不判死刑,也说得过去。”有人表示理解,毕竟这是家属的权利。也有人表达了对劳声桥行为的不解,“如果我是劳荣枝的亲人,我就会让她伏法……杀了人就是杀了人呀!”更多人持中庸意见,毕竟人已经执行死刑,“申诉有什么用呢?”

再有两年,石油工人劳声桥就退休了。差不多有40年,他一直在石油公司工作,几乎整整一生都没离开过石油职工小区这个范畴。工人家庭的骄傲,以及相对封闭安稳的生活环境,塑造了劳声桥执拗的个人性格。在劳荣枝当上小学老师时,他曾坚信一家人会过上美好的生活。

在妹妹跟随法子英离家前,劳声桥也曾为自己坚信的图景拼搏过。加入部队的1984年,他作为重机枪手和迫击炮手上过12天战场,因作战勇敢获得嘉奖。1983年7月和1997年元旦,他曾两度见义勇为救出溺水者。

图|劳声桥1984年的参战登记卡片

劳荣枝成为嫌犯后,一消失就是24年。这24年的时间里,父母相继去世。劳声桥的生活呈现一种极致规律的状态,就排布在从大院到工厂的一条简短的直线上:从职工院出发,从两栋楼房间的缝隙,步行走下24级石阶,再过条马路,就能到九江石油公司码头。

即使是不在工厂,劳声桥也穿着一件工服似的冲锋衣,大片宝蓝色在胸前,袖管是深蓝色。他的头发理得极短,整齐而没有一丝式样的寸头下,胡茬理得干干净净。在工厂,他每天和螺帽、螺丝、管道打交道,钻研焊接、刷漆、修补等技术,不能出任何差错。

严谨到一丝不苟的习惯也延伸到了生活里:劳声桥一般都不在外吃饭,他觉得这样能避免感染病菌。在餐馆用餐前,他会用滚烫的开水把筷子烫一遍,不光烫自己的,也烫别人的。他觉得这样对大家都好。

岁月漫长,劳家的二哥逐渐变身成“劳师傅”。他稳住了生活。只是一点,家里人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坐下来聊过劳荣枝,逢年过节,劳声桥也都从来不提这个事。没有手机的年代,他看到杂志和报纸就会买,有网络后,他上网搜过劳荣枝的名字,没看到消息。他觉得,没有她的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直到2019年被逮捕的妹妹劳荣枝再度出现,劳声桥的稳当世界被动摇。他的大家庭和妹妹本该都有一个更好的人生,可是这一切都崩坏掉了。作为二哥,他能做的和他一生的工作一样:维护和修理。

劳荣枝被逮捕后,劳声桥便开始没日没夜地自学法律知识,看律师翻译的外文刑法书籍,搜索关于案件的报道,每篇都看好几遍。他的朋友圈密密麻麻,全是转发的法律视频与推送,几乎每篇都有细致的摘抄。

进入司法审判阶段,法院安排了两位援助律师帮劳荣枝进行辩护。劳声桥则一直希望由家属来找寻委托律师进行辩护。为此,他接待了许多批律师,报销所有人的食宿和交通,花了不少钱。在得知妹妹劳荣枝被提起公诉的当晚,劳声桥发布了一份声明,表示“多年前法子英和劳荣枝犯下了这么大的罪行,家里人非常震惊”,并作为家属“诚恳地向案件的受害人、受害人家人道歉”。

在庭审现场,劳声桥听到妹妹劳荣枝陈述被法子英强奸堕胎的细节,他认为这可以某种程度上证明劳荣枝是受到胁迫的。为此,他放下心中芥蒂找到了法子英的姐姐,希望她能作证曾带劳荣枝去堕胎。可法家人觉得是劳荣枝害了法子英,把劳声桥拒之门外。

随着劳荣枝案的发酵,许多网络言论都将劳荣枝视为“女魔头”,一些专家的分析也对劳荣枝极度不利。中国政法大学教授马某曾在公开发布视频中,提到“劳荣枝精神控制法子英”。劳声桥认为这与事实不符,也没有证据支持,判决书中也没有这种表述。劳声桥决心对马某和辱骂“女魔头”的网友提起名誉权侵权诉讼。2023年4月,一份会见笔录显示,劳荣枝说“不希望再帮我告任何人”,此事才作罢。

试图修复一切的劳声桥,有时甚至不惜触犯众怒。“木匠陆某”,是法子英在1999年为了勒索被绑架者殷某,而骗去出租屋杀害的一名受害人,被舆论视为7个受害人中最无辜的一个。其妻女也在时隔二十年劳荣枝被捕后,多次在网上发声。

“可小木匠他跟劳荣枝有关系吗?又不是劳荣枝色诱过来的,也不是她合谋搞(杀害)的。是法子英临时出去叫过来的啊!”劳声桥的语气激动起来,敲着桌子,自己回答道,“跟劳荣枝一毛钱关系都没有!”

直到2023年末劳荣枝被执行死刑,二十多年的撕扯暂告段落。只是劳声桥的修补没有停止。他内心的疑惑仍未消融。

在当前进行的申诉间歇,劳声桥常回想起1995年6月的那个午后,当时哭闹着离家的劳荣枝吵醒了正在午睡的二哥。模糊中,他责怪妹妹有些不争气。“她要走就让她走吧,以后我们家就她过得最惨!”这是他一生中对劳荣枝说的最后一句话。

他不知道流氓法子英正在小区门口等,也不知道她即将度过罪恶可怖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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