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6日,经过数日下台呼声之后,加拿大下议院议长罗塔(AnthonyRota)宣布辞职,事缘其在9月22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VolodymyrZelensky)到加拿大国会发表演说之时,邀请了一位年高98岁、被罗塔形容为“乌克兰英雄、加拿大英雄”的二战老兵洪卡(YaroslavHunka)作为嘉宾,获得国会议员、泽连斯基本人以至总理杜鲁多(JustinTrudeau)站立鼓掌致敬,但洪卡随后却被多个犹太组织揭出曾是纳粹党卫队旗下一个师的成员,有可能参与过杀害波兰人或是犹太人的战争罪犯。
政治敏感性
“错误”被揭之后,罗塔连日来已经多次向犹太社群就其邀请洪卡的决定作出深刻道歉,表示事发之后他才收到更多的资讯,让他后悔作出了这个决定。同时,罗塔也将所有错误揽在自己身上,声言没有任何国会议员又或者乌克兰的代表团事先知情。不过,犯下了“误将纳粹当英雄”这种在俄乌战争中极其政治敏感的过失,下台命运实在在所难免。
加拿大下议院议长并非政治操盘人,只负责议会的日常运作。按照常规,罗塔对于洪卡的邀请也确实不会请示杜鲁多政府,而罗塔也将洪卡形容为其选区选民。可想而知,罗塔并没有政府机器去作充分的背景审查,而在他看来,一个在加拿大活了大半生的乌克兰裔二战老兵大概也不会有什么争议背景,所以连背景审查的必要也没有,再加上事前知悉洪卡获邀详情的人很可能就只有罗塔手下的工作人员,能够让洪卡的真实背景被揭破的机会确实不多。
因此,此刻加拿大反对党以杜鲁多何以不作审查去追究执政自由党,其实也只是在搭政治便车而已。
不过,加拿大错误将前纳粹份子送到以西方援助乌克兰抗击俄罗斯入侵的殿堂之上,甚至造成作为犹太人的泽连斯基站立、举手、鼓掌向前纳粹致敬的场面,可算是继杜鲁多同一周稍早前公开指控印度政府特工牵涉在加杀害锡克族领袖之后的另一场起自加拿大的外交地震。毕竟,直到今天,“去纳粹化”依然是俄罗斯出兵乌克兰的“官方理由”之一--事件发生后,俄罗斯驻加拿大大使也去信杜鲁多和加拿大外交部要求澄清事态。
这一次甚为难看的“摆乌龙”,虽然是小事一桩,却再一次揭出乌克兰民族主义和乌克兰卫国战争背后的複杂性。
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两面性
在普京公开以“去纳粹化”作为开战目标之后,2014年抗击乌东亲俄武装而在马里乌波尔成立的亚速营受到媒体广泛关注,其极右背景不用多言,不过今天经过政府收编后的亚速营,其构成部份当然跟其组成之初有所区别。
虽然有亚速营之类的案例存在,乌克兰整体而言确实没有主流的新纳粹倾向,否则2019年人们就不会选出一个以俄语为母语的犹太人当总统,而同年的国会选举中,极右政党就不会只得2%的选票。
2023年9月20日,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 Volodymyr Zelenskiy)在联合国安理会发表讲话。(Reuters)
然而,乌克兰的民族主义的确存在着一种两面性。一边是高举欧洲式自由主义等温和思想作为其与俄罗斯的实质分歧的面向,由泽连斯基的当选,以至最近由穆斯林担任国防部长的人事任命等所代表;另一边则是一种靠着纯粹反俄来定义乌克兰本质的激进面向,从乌克兰政府前几年限制俄语使用的立法,到俄乌战争以来部份人烧毁俄语书籍、基辅当局和地方政府对于原宗于俄罗斯正教会的乌克兰正教会(UOC,不同于2018年成立的OCU)的种种禁制和打压(包括本年初将他们赶出基辅洞窟修道院等)则反映了后一个面向。
这种两面性不是今天才存在,也不是在苏联管治期间所产生的,而是在乌克兰民族主义初生之时已是如此。正如其他欧洲民族主义一样,乌克兰民族主义也是诞生在19世纪,其场域是哈布斯堡帝国之下、如今属于乌克兰和波兰边境地区的加利西亚(Galicia)--乌克兰西部大城利沃夫(Lviv)就曾是加利西亚的首府。即使是在今天的文化观感之中,利沃夫是乌克兰属于欧洲、乌克兰文化的代表,乌东顿巴斯的工业地区则代表着苏俄的影响,而基辅则是两者之间的混合体。
加利西亚长期夹于波兰和莫斯科的势力之间,乌克兰人在言语上通常以乌语为本,再加上波兰语或俄语为较高层级的语言,只看当时哪一方势力较强。这种情况,其实直到苏联解体之后的乌克兰也没有改变过。
基辅洞窟修道院(Kyiv Pechersk Lavra)。(Wikimedia Commons)
二战历史的选择性失忆
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两面性在一、二战之间的历史就表露无遗。一战之后,奥匈帝国解体,加利西亚的乌克兰民族主义者曾一度独立建国,与波兰打了一场仗,最终失败併入波兰。在一战与二战之间,加利西亚乌克兰人的主要政党就是一个主张“和理非”的温和民族主义政党,反对以暴力甚至恐怖活动争取独立,希望透过从建制内部为乌克兰人争取权利最终演变至独立。当时加利西亚虽然存在着“乌克兰民族主义者组织”(OUN)等极端力量,却一直不成主流。
直到1939年,纳粹德国同史太林治下的苏联瓜分波兰,加利西亚併入乌克兰苏维埃共和国,并逐步进行集体化之后,“和理非”的民族主义政党再无存活的空间,OUN才成为了民族主义者的唯一出路--毕竟,当温和的民族主义不能被当权者接纳,民族主义就只能往激进极右的方向走。
当时,加利西亚的乌克兰人普遍认为在德佔波兰的乌克兰人待遇较好,而OUN的领导层也一直有意寻求德国纳粹党对其独立运动的支持,于是到1941年德国转头入侵苏联之际,乌克兰的激进民族主义者就成为了纳粹德军的帮凶,一方面在前线作战、进行敌后地下活动,另一方面则对犹太人和波兰人进行清洗。
此时OUN已分拆成两派,分别由今天被乌克兰当作民族英雄的梅利尼克(Andriy Melnyk)和班德拉(StepanBandera)所领导。虽然两人皆是纳粹的同伙,前者却有更为温和的立场,开始有建立体制的倾向。当班德拉1941年因为宣布乌克兰独立而被纳粹全面压制甚至送进集中营之后,梅利尼克则逐步在德国治下的乌克兰西部建立起各式乌克兰文化机构和警队,后来甚至一度掌控了基辅的文官体系。梅利尼克坐大之后,跟班德拉一样同样遭到纳粹压制,后者的派系回归地下活动,甚至到50年代还活跃在苏联治下。
位于乌西利沃夫的班德拉(Stepan Bandera)像。(Wikimedia Commons)
这次在加拿大下议院“出事”的老兵洪卡就是来自这个二战期间的背景。洪卡曾经参与过的纳粹党卫队第14师,由加利西亚的乌克兰人组成,当时尤其得到梅利尼克方面的支持,带有借助德国支持抗击苏联争取乌克兰独立的意味。从历史证据的角度来看,第14师确实有清洗波兰人的恶行,但其有否参与清洗犹太人却尚是疑问。(有论者认为更多负责清洗犹太人的是班德拉的OUN组织。)
2020年,乌克兰最高法院就曾裁定这个纳粹党卫队加利西亚师的标志不代表纳粹主义,可以随处展示。而早在1985年,加拿大的一个全国性委员会也曾认定并没有证据显示此师的在加前成员与战争罪行有关,却不获犹太姐织认同。
在二战的背景之下,乌克兰的民族主义者不少都变成了极端份子,参与过无数恶行。但在今天的乌克兰,人们多数倾向选择性记住他们为乌克兰独立而奋斗这一点,却“遗忘”了他们争取独立的恶劣手段。这种倾向也反映在9月22日的加拿大国会之中,当议长罗塔介绍在坐的洪卡之时,他只称洪卡曾在二战期间“曾为乌克兰独立而对抗俄罗斯人”,却忽略了洪卡是“如何”为乌克兰独立而战的。
在今天的乌克兰政府和社会之中,这种民族主义的两面性依然存在。如果人们只选择记住乌克兰民族主义正面的面向,而忽略了其丑陋的环节,恐怕被遗忘的那一面未来还是会像这次加拿大的外交丑事一般在出奇不意的地方再一次展露于人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