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乡weekly 熙妈报道】夜里梦到了大哥,背对我站着与人讲话,看上去还是健康如昨。我扑上去抱住他,失而复得的惊喜,却又不知哪里来的泪水擦也擦不干净。又梦到母亲还是知道了消息,孩子的离去对母亲来说是不可承受之痛。面对哀到极致的瘦小的母亲,我们都手足无措。突然,就醒了。很恍惚,心在不规则的跳,胸口特别憋闷,过了片刻才意识清明起来,大哥离开我们已经三个多月了。
家中兄妹五人,我是最小的那个。我出生的时候,大哥刚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参加工作。母亲作为高龄产妇,奶水并不好,大哥就用他的工资给我买当时的一种叫“乳儿糕”的婴儿辅食,很快我就吃的白白胖胖了。大哥长我21岁,对我这个老幺十分宠爱。走哪都喜欢带着我,把我放在自行车前座出去兜风。我曾看过一张照片,大哥载着我在一个开满荷花的池塘前驻足眺望远方,那个白胖的小丫头穿着小裙子、带着太阳帽,一脸满足的张着小嘴看着池塘。后来,再也没找到这张照片,甚是遗憾。
再大一些的时候,大哥常会带我去他工厂里玩,他的工友们也都很疼爱我,会给我拿东西吃,逗我玩。想到童年时,总会有一些记忆是大哥工作的车间里那发出沉闷声响的车床、大空气锤,那些笑嘻嘻的大哥哥、大姐姐们,还有夏天用白瓷茶缸装着的沁人心脾的汽水。大哥工厂的食堂会卖一种扁长的肉包子,我十分爱吃。大哥就经常会带回家给我吃,他用纸包着夹在胳膊下,逗我:燕子,你猜这是什么?我说:是鞋底。全家人哈哈大笑,从此,大哥常常带回家的“鞋底”就是我的最爱。
我从小就最崇拜大哥,觉得他是无所不能的。你看,他会吹笛子、弹琵琶,爱干净、做饭收拾屋子样样都做的好,从来都衣着整洁、发型一丝不苟,常常被人说长得像央视的主持人张宏民,放在今天也是大帅哥一枚呢。上小学时,大哥对我说,一定要好好学习,你将来是要去高等学府的。在他的描述中,高等学府一定要有漂亮的大门,建筑要古色古香。他的话在我心中埋下了种子,后来我的确去了古色古香,被誉为东方最美丽校园的地方读书。我问大哥,那你是哪个高等学府毕业的?大哥说:抗大。彼时的我还不懂什么是幽默和玩笑,很是自豪地跟班里同学说我大哥是抗大毕业的。
我的成长是有大哥全程参与的。从上学开始,什么种蓖麻籽、养蚕宝宝、除四害上交苍蝇这样的课后活动都是大哥陪着完成,第一次学会骑自行车也是大哥坐在后座等我骑熟练了悄然离身,所有的家长会也都是大哥参加。我在学习上遇到的挑战也自然是与大哥沟通。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也是他的幸福时刻,见人就会说我小妹上大学了。开学时也是一定要送到学校,安顿好一切才离开。大学时我生了一次急病,很快就好了,但是闺蜜竟然告诉了大哥,家里顿时炸了锅,哥哥、姐姐挨个来学校探望。大哥来的时候与我宿舍的姐妹们很快就打成一片,他风趣幽默,还被姐妹们拉去学校的体育馆参加周末舞会,很长时间之后,姐妹们说起大哥都跟自家亲人一样,我也是佩服他这社交能力。
我知道,大哥对我的感情就如同父亲对女儿一样,所以他始终对我家队友并不感冒。队友第一次上门,凭着好样貌顺利过了我爸那一关,但大哥却觉得,哼,小白脸有几个可靠的?上大学前我都是属于微胖体质,脸上总是带着长辈们喜欢看的婴儿肥,随着人长大爱美逐渐就瘦了下来。在大哥眼中,这都归咎于谈恋爱的结果,他认为人只有受了委屈才会消瘦,很是耿耿于怀。只要见到我家队友,就要说上几句:怎么燕子又瘦了?你看你都瘦的还有人样吗?每次看到队友一脸尴尬的模样,我也觉得倒是有趣。及至我有了自己的孩子,在大哥眼中我还是当年那个需要呵护的小女孩。有次回娘家,对着桌上最后一个鸡腿,大哥问询我还吃不吃才放到我儿子碗里,旁边的侄儿当时就笑了,对我儿子说:看到没?在你大舅这里,你妈排第一,你只能靠后站站的。
自从我移民到加拿大之后,大哥在客厅里贴了一张世界地图。他开始了解加拿大这个国家,见了面竟然和我聊起加拿大的女权何时开始的,令我很是惊讶,他还开始关心时差、温哥华的气候,了解温哥华飞国内的航班。我每次发表的专栏文章他都仔细阅读,见面会夸奖我写的好,接地气。每次视频时,看着大哥不再像年轻时侃侃而谈,大多时候就是憨笑着,听我唠叨他少抽烟、少喝酒,突然就发觉他真的老了。
大哥有一帮好哥们,亲如家人,总是聚到一起喝酒,大嫂很是头疼,但也没有办法。每次我们警告他烟少抽、酒少喝,他就振振有词:抽烟、喝酒带给我们快乐,这就是生活质量,没有质量了,活着还有啥意义。如果你说这会带来潜在各种疾病的,他就手一挥,坚定地说:人生在世,输赢硬梆滴!
年初时,侄儿联系我说大哥得了脑梗,不知怎么,心里一下就慌了。赶紧联系国内的医生同学,安慰我说是没多大事的。暑假回到国内,看到大哥在餐桌上沉默少言,左手吃饭都不利索,再也不见往日家庭聚会时的意气风发和身居老大的王者风范。
渐渐的,大哥的腿部开始麻痹,在医院康复时,母亲去探望,一向孝顺的大哥为了不让母亲担心,硬是用意志支撑站起来走动,等母亲回去,他已是一身大汗。去病房看他,我故意逗他,现在有没有后悔抽烟喝酒的坏习惯,大哥还是傲娇地回答:跟这无关,不是这个事。拿出手机跟他合影,大哥憨憨笑着,再无以前的精气神儿。医生说,大哥的脑梗有点特殊,都是毛细血管的堵塞,无法下支架,很难有回旋余地。很快,病情就急转直下。疫情严重期间,医院不准亲友探望,而且陪同的家人和病人自己几乎每天都要检测核酸。侄儿说,大哥不再配合治疗,坚决要回家。他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侄儿只能服从。
再见到大哥,他已经不能说清楚话,需要家人喂食,一条腿已完全失去知觉,大小便也只能在床边的如厕装备上解决。我接过大嫂手中的碗,喂他吃饭。大嫂说,今天真配合啊。然后故意问他:谁喂的你?他突然呵呵笑了,含糊不清地说:燕子。那是我和大哥的最后一次清醒的见面。
大哥是在昏迷了一天后,在侄子生日的上午离开的。大嫂说,这段时间,他拒绝吃任何处方药,放弃了一切治疗手段。我知道,这是他最后的体面,那么要强甚至有点霸道、那么爱干净、那么在家里上要照顾父母下要管理弟妹的大哥,怎么会愿意用这样的方式没尊严地活着呢?
急救中心的医生说,如果你们愿意尝试开颅手术,那么有可能抢救过来,不过也是植物人状态。大嫂说,他如果有意识,一定不会同意这个决定的。在从急救中心回家的救护车上,我和侄儿陪在他身边,他脸色红润,手还是那么温暖,突然还打了一个无比响亮的喷嚏。我和侄儿在那一瞬间都希望奇迹能够发生。可是,十几小时之后,大哥就永远离开了我们。
我总是想,那个喷嚏似乎就是大哥在骄傲地与这个世界告别:看,人生在世,就要输赢硬梆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