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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堂伞下是家乡

原创2021-11-24 |作者:钱雪儿 | 来源:她乡WEEKLY

【她乡WEEKLY 钱雪儿报道】秋来得冷而快,一把无情剪,剪破一片冷溶溶秋颜色,漏了苍苍风雨。温哥华的秋雨没商量,最淘气,萧萧淅淅快来,像惊浪,漂海气;温哥华的秋风会鸣,如壮士匣里的刀,不只是嫩凉。

雨季出门是桩麻烦事,风雨不相饶,急如兵势;泊车处又不全在商场内,总有露天时候,免不了一段步行。乱云急雨里,行路最难,人在伞下走,如一苇杭之,总嫌伞下天地窄,防不住雨奔奔、水溅溅。刚坚、宽韧的伞就成了必需。

 

在温哥华这些年,家明和我陆续买了好些伞。

不外是灰、黑、褐的中性色,每把都似旧题新句,款式相类;也有水团冰浸砂糖裹那种透了明的,伞面薄得像春阴,握在手里只仿佛素书一卷,潦潦草草的安全感。这边雨伞随处有兜售,晴雨两用的倒罕见些。我和家明在Fan Tan Alley曾购入过一把晴雨油画伞。

小巷一捻深红,罗袖那么窄,几乎塞不下金钏那样圆的店主:她是原住民化了的吉普赛打扮,旧宽檐尖礼帽、乱压着黄埃埃的卷发,不收腰的长裙满堆杂卉乱花——简直是酒后看金笼鹦鹉,一样烂醉的花哨、闹喧喧地健谈。她殷切地给我们折扣,虽然末了一把伞税前也要80多刀。

这把伞,银胶在外层,比寻常的涂得厚些,浓抹成银蟾影里的亮灰白,内里是David Paskett风格的水乡画,幽致而清贵——也不知道是否原版——虽不过是柳色、溪光、平湖浅,岸花、汀草、绣江船,这清昼永、远烟中,却无端让我想到家乡。

我很爱这把伞,它是西人画的一阙《忆江南》,灵山只多秀色,不多风雨。几年前的初秋,我和家明去Granville Island逛Public Market,海雨翛翛,海风生白波,吹不断成群的海鸟,倒把这油画伞吹断了。

家明是工程师,在工地冒雪冲霜,迎风沐雨都寻常,他用伞、不当心就坏。我俩感叹,此地的伞不宜操倚,和枝上柳绵大概用源,总被风雨吹又少。不过耐用且常用的也有,是家里用惯的两把天堂伞。天堂伞,是建国后杭城新特产。殷家三十章里没载。

 

我的家乡在江南,日软,风软,莺语软,淡沱天色也软,风物不寂寥、都软;天堂伞骨倒不软,伞面片片轻里藏了棱,细筋三折入骨,小篆一样瘦硬,尤为牢固。

这两把天堂伞可晴雨用,一把竹青,一把金紫,一律是黑胶里子,蕾丝缎面。绿的那把,丝纶叠叠,侵青逐翠、勾萋萋雨中草色;紫的那把,锦绣重重,金泥红湿、展殷殷水上桃花。

这脉脉的清幽和娇嫩,是妈妈的审美:这两柄伞由妈妈选购、自国内捎来。

一开始我还不大愿意用,因伞面太像vittorio reggianini所绘贵妇人身上旖旎的面料,水光、琉光自顾自眉来眼去。太香袅袅,也太显眼。这种刺绣的晴雨伞,别处我没见过,大概杭城才有,中国式的洛可可工艺,叫人疑心实用性,毕竟太不朴素。

但,温哥华当地的素伞,确也容易坏,反而是这天堂伞,晴雨里常相伴,如何也坏不了——看着华而不实,其实最春华秋实。

紫红的那把,我积年累月用着,足用了五六年,上次回国,妈妈又给我添了一柄新的。

近日秋气足,戾戾风急中,雨也凛凛。连宵的风雨,打空阶,也打人。

撑伞在雨中走,秋雨打在天堂伞上,几乎是乡音。

江南不光有丝丝弄晴雨,点点回塘雨,也有晚夏的珊珊急雨,再急,也只是池荷间的打篷声,惊不了午梦扁舟花底、香满西湖烟水。

我是江南游子,长在云水里,至今没习惯她乡的乱鸣秋雨。

温哥华的风和雨都不温柔,不似杭城——风吹草牙会长满目新绿,雨洒柳条只湿一点轻黄——温哥华有山、有海,却没有依依燕子,渺渺烟波。而这些,故乡的梢头、路口都是。或是为此,越是轻雷骤雨时,我在她乡越思乡。

元代有个不大出名的诗人曹伯启,他爱诤谏,更爱写诗,欧阳玄赞他“襟韵朗夷,造次天成。”他致信翟德温,“旅怀无日不思家。归来漫读苏秦传,愁比他乡日更加。”

我从不以为自己旅居苦,把温哥华的薄地也当成了小家,很多时候甚至都不辨她乡与故乡;怪的是,即便我不生什么郁郁的悲思,却仍常常、绵绵地思乡。幸好阴风搅短日、冷雨涩不晴时,永远有妈妈的天堂伞为我遮风挡雨。

她乡不异故乡,多少光景好,她乡风景虽相关,又多少风雨、歧路。

故乡千里外,何以慰羁愁?这天堂伞下有一小片江南,便是她乡里的故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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