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有一种进入自己身体内部、头脑深处摸索爬行的不知所措,如同钥匙进入锁孔里陷入的黑暗,而这黑暗中的思考与书写,便会生出站在阳光下的歌咏所无法获得的深刻和复杂。” 加拿大华裔诗人宇秀在近日云端诗会讲座上,如此描述她在现代诗写作中的心理,也道出了一个远离母语主流文化的现代汉语诗人在世界早已进入现代主义诗学语境的审美大框架中的写作体验。
北美当地时间8月27日晚,北京时间28日早上,由美国中文作家协会主办的2022年诗歌论坛以zoom线上会议形式举办了一场现代诗讲座,特邀加拿大华裔诗人宇秀为主讲人,同时邀请了北京师范大学教授、北师大中国当代新诗研究中心主任谭五昌、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南京大学台港暨海外华文文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刘俊、台湾诗人、新诗教育家、明道大学前人文学院院长、中文系教授萧萧、西南大学中国诗学研究中心主任、中国新诗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外诗歌研究》主编、《诗学》联合主编向天渊为现场点评嘉宾。除作协成员以外,讲座还吸引了身处东西两半球的诗人作家、专家学者、文友和读者近百人相聚云端。
(宇秀在温哥华家中登陆zoom讲座)
本次论坛由美中作协的文昊女士主持,她就宇秀的文学创作做了简要介绍。宇秀移民前曾以时尚文字风靡大陆流行报刊,其散文集《一个上海女人的下午茶》曾悄然引发图书市场和都市生活“下午茶热”。之后的《一个上海女人的温哥华》被称为是一部“非常女性主义的异域读本”, 是作家自身作为“标本”的大胆裸露和书写,提供了人类在迁徙过程中社会学层面的贡献。早年她奔波于新闻和影视圈,在专业领域荣膺诸多奖项,如“中国电视奖”等。另有她作词的儿童无伴奏合唱《月奶奶》,曾获首届中国少儿合唱节银奖,成为中国少儿合唱经典作品。近年来,宇秀的新诗创作引起海内外广泛关注,被评论界认为是华语新移民诗人的重要代表。其诗集《我不能握住风》广受关注,曾获“2018年十佳诗集”奖、“2018年十佳华语诗集”奖、2019年度“十佳华语诗人”称号等,她也是第40届中国时报文学奖新诗首奖得主。
美中作协主席李岘博士在讲座开始前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致辞,她称宇秀 “作为女人她风情万种,作为诗人,她有时是雷电,有时是霹雳,有时是心碎的一声叹息。”
一如之前的每一次文学演讲,这次宇秀以“ 我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为题的诗讲座,仍是全程无讲稿,一口气讲了近一个半钟头,将现代主义诗学的理论结合到自身的写作实践,深入浅出,将抽象观念化为生动具体,信手拈来古今中外诗人的生活与作品,纵横捭阖而调理清晰,信息量超大,展示了海外华语诗人在汉语诗写作现场的敏锐与自信。
诗讲座不同于其他文学体裁讲座的一个特点在于诗本身的节奏感、韵律美和音乐性,这些更容易营造艺术氛围,与现场观众产生共情和共鸣。宇秀的讲座充分把握了诗的这一艺术特性,以她的四首诗作的朗读视频作为开场,导引观众进入诗的“沉浸式体验”。但她指指出,朗读视频里的诗作并不表明是她作品里最好的,更谈不上代表作。但是,朗诵者的选择或许相当程度上体现一般读诗者的偏好,即他们更愿意选择一些易懂入耳的诗作。但即使“易懂”的篇什,读者的理解未必是作品的原意或作者的意图所在。宇秀由此展开分享她对现代诗的认知和体会。
她指出,易懂或难懂绝非评判高低优劣的标准,关键在于诗本身是否有真情,是否出自独特的感受,是否言之有物,并且是有智慧、有妙趣的言之有物。诗人的智慧和妙趣,呈现在诗里,就是俗话说的“有味儿”,有多维想象和解读的空间。现代诗相较于古典诗歌,更注重内心世界的表达,其意象更具隐喻性,语言更具跳跃感,寓意更为多重和复杂,解读空间也更大,由此带来的阅读难度也更具挑战性。她认为,读解现代诗是有隐秘的路径:要找到一首诗的暗桥,它在字面背后如同在水面之下,贯穿着诗人的情绪线和表达的逻辑线。一首好的现代诗,诗人一定是有一个倾诉对象的,你要找到这个诗人的倾诉对象,把自己代入到那个诗人说话的对象身上,你就听懂诗人说什么了。
讲座中宇秀也犀利地指出了当下汉语诗坛烂诗、伪诗泛滥的现状。她指出有两大不堪分行:第一种比较难以辨识,因为这一类打着现代诗的幌子,貌似先锋,假以晦涩、无逻辑的词语拼接,装神弄鬼,令人不敢置评,唯恐被那些“专家”们鄙视为“你外行不懂诗”;实际上,不过是一堆无意义的语言碎片如同打了一堆华丽炫目的布丁,实则是空洞无物的“皇帝新衣”。另一类就是时下特别烦烂的所谓口语诗,实际上大多沦为“口水”,甚至比口水还不堪。宇秀说这两类不属于诗学审美的范畴,不值得讨论,而此外的另一类,宇秀称之为“话语正确的无效写作”,这一类“诗”语言僵化陈旧,意象毫无原创性,作者的态度也可能是真诚认真的,但他们还处在传统的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学审美的语境里,写作灵感非自己真实生活的触动,一写诗就把自己的现实屏蔽掉,进入假想和假象。
(宇秀与诗人现代诗大家痖弦先生)
在现实生活里,宇秀有幸亲炙同在温哥华居住的现代诗坛大家痖弦先生,得前辈诗人教诲良多。讲座中,她结合痖弦先生说的做诗人的四个必要条件,梳理了现代诗写作的四个方面:首先是现代诗人与生活的主客体关系的变化。在古典诗学审美语境里,诗人作为抒情主人公与所书写的对象之间是泾渭分明的主客体关系,尽管中国古典诗词强调情景交融,但两者的关系是泾渭分明的,“我”作为抒情主人公总是占有主导地位。然而,在现代诗审美语境里,诗人的主导地位下降了,甚至瓦解了,消融了,隐匿于客体之中了,诗人的目光从对外部世界书写转向内省,诗人本身就成为客体或客体的部分。“我”,也成为被关照、被审视、被质疑、被批判的客体对象。这种变化绝非单纯的文学思潮独立于社会历史进程,宇秀引用诗人、翻译家晏榕教授在他的现代诗学专著《诗的复活——诗意现实的现代构成与新诗学》》中的相关论述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残酷性开始让起初对世界前途充满想象的年轻诗人大失所望,民族主义的爱国激情渐渐演变为悲观、虚无的思绪,诗人们被迫重新思考战争与生命的意义,对表面的生活秩序和人性本质加以质疑和叩问。诗歌的风格也从有着传统美学趣味的田园牧歌式、浪漫抒怀式、描摹现实式转向具有强烈个人反省色彩的现代主义式的复杂与深刻。”
(宇秀在zoom云端讲座中)
宇秀以自己在移民后身份和生活的颠覆过程中,通过写诗找回一地鸡毛的忙碌和庸常中的自我、本我的写作体悟,分享了现代诗写作对诗人身处的当下现实的救赎,即传统审美趣味的那种“我”的主体的神性假设在现代社会的危机中不断溃败、不断被拷问的过程中,传统审美的崇高性随之消解而转向世俗现实寻找诗意、挖掘世俗里的崇高。宇秀说,你对星空的向往和两脚踩在泥淖的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反差,就存在一种巨大张力,便是诗意产生的空间。她说,现代主义诗学强调的诗人自我的内省,与痖弦先生指出的“诗人是对生活、对生命特别认真的人”的观点是一致的。痖弦先生没有用“热爱生活”之类笼统的大而无当的词语,他强调“认真”,这“认真”可了得,你一认真,就会发现问题,就会产生质疑,而诗人的反思、质疑,就成了现代主义诗学的底色。
其次,宇秀认为诗人的感性大于理性呈现在两个方面:首先在诗人的性情上,这一点古今中外优秀诗人莫不如此。诗人应是最具悲天悯人情怀的人,总是站在卑微者一边。她说自己第一次读到罗伯特•勃莱的《潜鸟》眼泪都掉下来了,只有心怀悲悯的人才会从潜鸟的鸣叫中听出“那是拥有很少东西的人的哭喊”。她记得散文大家王鼎钧老先生说过:“ 历史记得一将功成,文学记得万骨枯”,那么诗人便应是那书写万骨枯的人。另一方面,感性大于理性在思维上表现在诗人的灵感不是从理性出发,而是从情绪、感觉出发。当然情绪和感觉能触发诗的灵感火焰,那是需要有内心情感积淀、有思考累积,就是心里要有一颗火种,有一堆柴,遇到燃点就能烧起来。如果只是从概念和道理出发演绎出来的“诗”,往往是干涩的,也走不远的,理念的对错是会改变的,此一时彼一时也,但感情与形象没有对错。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诗在思想的远方。
在谈到语言这个对于诗和文学无论古今都是永恒的话题时,宇秀指出现代诗较之于古典诗更具有多义性和歧义性,因为现代诗的语言充满隐喻。她说,如果有一天语言被清洗、被限制,被规定得像乔治•奥维尔的政治小说《一九八四》里编辑的词典那样,一个词语只准有一个固定的意思,诗人就没活路了。诗人是创造语言、肩负着对语言有贡献的人。诗人必须保持童心,才能保持想象力,才能给世界万物命名,因为这种“命名” 源自孩童般的想象,并一定是有画面感的。同时,宇秀指出现代诗的画面感与传统古典主义和浪漫主义诗歌之不同,在于后者是描绘,前者是创造意象。意象的画面感,是通感的,化境的,想象的,你可以感觉到,但你画不出来。比如庞德《在地铁车站》。
最后,宇秀引用痖弦先生特别强调的诗人必备的四个条件之人格必须,阐述了她自己对此的重视与感同身受。她认为,诗人是不追逐功利的,因此诗人在世俗社会大多不那么如鱼得水,往往和世俗社会的“功成名就”大相径庭,所以诗人往往是内心痛苦、纠结的人。 反省自我,解剖自我,审判自我,是一个现代诗人必须的日常功课。 即使位高盛名者,如果他还是个诗人,就需要保持内心的谦卑,站在卑微者一边。宇秀说她不要只是做阳光下歌唱的鸟儿,更不要做鹦鹉,即使歌唱也是心口扎着一根刺的荆棘鸟的歌唱。
宇秀演讲之后,特邀嘉宾刘俊教授现场点评称:“宇秀结合自己的创作、个人的阅读和写作感受,结合当下诗坛现象、潮流、以及与洛夫、痖弦等前辈诗人的交往接触,谈得很好,非常具体、非常深入。宇秀作为海外华文作家中诗人的一个代表,她的诗呢,既有现实的、个人的、人格的投影,也有在艺术上的很多她自己的发现和创造。对于现代诗可解与不易解之间的阅读困惑,宇秀通过自己的写作和分析,也很好地解释了这些问题。” 刘俊同时认为,现代诗的的不易解和语言的含混有关,其表现在两点:一是诗的语言缺乏具体的语境;二是诗强调符号的饱和,使意义高度压缩。作为专业研究世界华文文学当下创作场域的知名学者,刘俊称“宇秀的创作很突出,成就也很出色”,听了她的讲座,“更进一步了解了海外华文作家是如何在诗歌创作领域进行自己的积累和创造的”。
(台湾诗人,新诗教育家萧萧在zoom现场)
在台北家中上线的萧萧教授说自己是“聆听了一个诗人的夫子之道”,并由此回想起现代诗发展的经历和相关批评的几个阶段,他认为宇秀的讲座是在中国诗画“印象批评”、引用西洋文学理论批评和当下流行的学院式批评之后进入的第四阶段,即由诗人自己站出来,讲她的诗、她的观点、讲她思考的心理和写作的动机。萧萧认为这个阶段是最温暖、最亲切的,甚至自成体系,让人们对诗人和诗有更加清晰的理解。他认为宇秀讲座中有几个点值得关注的点,一是写诗的“切入点”。好诗人善于找到有效的切入点把读者引入一个万化和大化世界。再一个是感动点。能感动人的诗,诗人都有化境之功让诗流动起来,具有润泽力量。此外,萧萧也十分赞赏宇秀提出的诗人的认真,对自我生命的审视,这种“自家大于人家”的内省观,是对于古典诗与现代诗之区别的一个重要发现。萧萧认为宇秀一再强调的诗人人格,对于当下诗坛的某些不堪或有霹雳的作用。出版了150部著作的萧萧老师谦逊地称自己“ 我不敢说我在点评,至少我是在欣赏,在接受。”
(向天渊教授在线上发言)
西南大学向天渊教授现场点评说:“宇秀的讲座视野开阔,有破有立,涉及诗人情感、生活、语言、人格等多个维度,主要内容可以概括为“优秀诗人是怎样炼成的”;难能可贵的是,宇秀能对抽象的诗学观念做出通俗易懂的阐释,举证的诗歌文本也非常精当。” 向教授认为,宇秀的创作在海外新移民女性诗人群体中有其明显的个性特色,“ 她的诗歌文本画面感非常突出,有时甚至达到暴烈的程度,但语言却相对平静,两者之间的张力塑造出较为鲜明的“痛感”风格,这样的探索值得肯定与呵护。”
因家中发生意外不克出席的谭五昌教授传来书面发言:“ 在新世纪(21世纪)以来的海外新移民诗人群体中,旅居加拿大的华裔女诗人宇秀堪称代表性的诗人之一,她以独特的艺术风格、写作追求与精神姿态呈现其富有个性的诗人形象。她的诗,在对世界自身的打量与生命现象的书写中,常以自觉的女性意识与女性经验贯注其中,其诗思敏锐而奇诡,意象丰富而多彩,想像新颖大胆,言辞犀利有力,酣畅淋漓,打破了东方女性诗人常有的温柔与优雅形象,以及与此相对应的艺术表达上的某种中庸状态,带给读者以强烈的现代性的审美刺激,同时,宇秀在其诗歌文本中展现的身份自信、拒绝姿态和精神追求都具有先锋探索的色彩与韵味。”
互动环节,有人向宇秀提出对当下热炒的屎尿体的看法,宇秀幽默地回应说,对一切热度过高的疯狂的事物都保持距离,她怕烫伤。虽然论坛延时了四十分钟,仍有多位观众遗憾未能发言,与会者意犹未尽。会后,多位与会学者专家和观众留言表达意见。
华东政法大学教授吴敏说:“宇秀用通俗而有诗意的语言讲述了她对诗歌的独特理解,提出真正的诗人和真正的好诗所应有的特质和格调。她的讲座一如她的诗,情怀、热度、锋芒之外,更有独立的立场和超越功利的对诗的敬畏。宇秀的诗以日常的人、景、事、物为触媒,以灵动的想象和出其不意的意象,浓缩出醇厚且风格独特的艺术琼浆。她执着于生命的探索、自我的审视,传达对人生况味、世情百态的诗意感悟和哲理思考,而这些超越语义表层的诗核,正是宇秀诗最有价值的部分,独特而富含多重回味。”
绍兴文理学院人文学院教授古大勇说他特意带了两位学生来参加,他说:“这场讲座的独特之处在于:宇秀以一位诗歌创作者(诗人)的身份,结合自己的创作历程和创作经验,来阐释诗歌创作的有关规律特征,一扫学院派理论家讲述诗歌的那种刻板、枯燥、呆滞以及理论堆砌的现象,她的讲座和她的诗歌一样具有动人的力量,短短的两小时,让我沉浸其中,令我轻松愉快地接受到关于诗歌创作的独到见解,加深了我对宇秀的认识——她不但是一位优秀的诗人,同时也可称为是一位具有敏锐艺术感受力的诗评家。”
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副监事长毕光明发来书面感言:
“ 宇秀的讲座深到而全面地揭示了现代诗的本质特性和创作要求,阐述了现代诗与传统诗歌的区别,凸显了现代诗的生成机制及审美规范,对认识现代诗和提高现代诗写作水平具有很强的启发性与指导意义,让我们领悟到现代诗追求富有现代感的思想性,有更为复杂的表达方式但并非故弄玄虚,这是诗与非诗的区别。讲座中所强调的诗人应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要站在卑微者一边,要坚持人格、摒弃世俗功利,突出了现代诗写作的人文性与现实意义。这样的讲座既接地气、有实用性,更具有专业性和学术性,不愧是华语诗歌界一道闪亮的精神之光。”
视频制作人、诗友寒子的留言一定程度上代表了读者对诗和诗人的期望,他留言道:“宇秀讲诗,完全是在她自己创作实践和大量阅读、深刻思考的基础上讲出来的东西,很真切,特很受益。她对当下诗坛流露出一定程度的忧虑,也是一个真正的诗人应该思考和担当的。诗未必都要高深,可以浅,但不能“浅浅”,毕竟诗是文人最高的精神寄托。”
当然,诗人不是圣人,也并不占有道德高地,还是借用宇秀的诗,也是她用来作为讲座结束语的《我》来结束这篇报道吧——
“我的身体里总有一个自己鄙视另一个自己
我不是雷电,只是霹雳击碎的一声叹息”。